2011年12月3日0时5分,佟柱臣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噩耗传来,我悲痛不已。中国失去了一位著名的考古学家,我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师长。 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佟柱臣先生,是我最尊敬、接触比较多的师长之一。他的离去使我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谦和的为人和奖掖后进的大家风范,令人高山仰止,永远铭记在心。 一、第一次相见 我第一次见到佟柱臣先生,是1981年6月。当时,我的导师陈述先生培养的五位研究生同时毕业,出于毕业论文答辩的需要,从全国各地聘请了许多知名的专家学者任评委。在评委当中除张政烺、蔡美彪等历史学家以外,还聘请了三位文物考古专家,他们是佟柱臣、史树青、闫万章。为什么要聘请文物考古专家为评委,当时我并不清楚。后来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官修的辽、金二史比较简略,保留下来的辽金文献也比较少,这给辽、金史研究造成了许多困难。陈述先生认为,文物考古资料可以补史证史,辽、金史研究必须重视文物考古发现。他指出,契丹考古改变了辽金史研究的面貌,也改变了中国通史研究面貌。那种只看文献,不看文物考古资料的做法,是一种自我封闭,不知进取的表现。聘请文物考古专家为研究生毕业论文评论,就是为了听取他们的声音,开阔研究生的视野,诱导他们重视文物考古资料,显示了陈述先生的远见卓识,现在看来是为研究生将来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此前陈述先生虽未同佟柱臣先生见过面,不过对佟柱臣先生在东北的考古活动是有一定了解的。东北是契丹、女真的发祥地,东北考古与辽金文化关系密切是人所尽知的,聘请佟先生为评委,是对佟柱臣先生的高度信任。佟柱臣先生称,他读过陈述先生的《契丹史论证稿》和《契丹社会经济史稿》,从中“颇受启示”,写出了《东北历史和考古中的几个问题》一文,“这算是承受的一点恩泽吧”。佟先生说他第一次见到陈述先生时,“见到他温文敦厚,确有学者大家的风度”;又说“作为一个研究生,能够得到像陈述先生这样的专家学者的指导和教诲,在学术生涯中是终生的幸福”,表现了佟先生的谦虚和对陈述先生的景仰。此事已过去了三十个春秋,但是,佟先生的肺腑之言至今我仍没有忘记。 二、为《金代官印集》作序 研究生毕业以后,我的第一部作品是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金代官印集》。搜集整理金代官印,前后花费了十余年时间,其间曾向佟先生多次请教。佟先生说,此书资料性学术性很强,为金史研究提供了第一手原始资料,印样越全越好,这样才能满足读者的需要。最后我搜集到600方左右,当时能见到的官印几无遗漏。佟先生听了以后很高兴,他鼓励说:“搞学问必须严肃认真,能够找的资料必须齐备,才能作深入研究。”当时我提出,目录编好以后,请他审阅,略书数语为序,他满口答应。我送目录时,他正忙于《中国新石器研究》的写作,写字台上摞着一尺多厚的书稿。见此状,我说佟先生不着急,有闲暇再写序。佟先生认为不能耽误出版社审稿编稿的时间,要为出版社着想。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写作,很快就写出了长序。在序中他写道:“清代、民国收录官印虽多,但金代官印仅少。唯景爱所著《金代官印集》,则是专集录金代官印的著作。景爱同志曾受学于著名辽金史学者陈述教授,取得硕士学位,著作甚丰,为积学锐进之士。他广汇博征,得有印样与无印样而存其印文者共六百余件。虽然各地博物馆和文物考古研究单位尚有一部分藏品未发表,各省志县志中的尚有一部分未辑出,但就目前所得来说,总算是绝大部分了,这在学术界中是非常可喜的收获”;“金代官印不仅丰富了金代文物宝库,而且促进了金史研究,颇具学术价值,故喜而为之序”。字里行间,体现了他对后学的鼓励和奖掖,令人感动不已。 该书出版以后,我把样书送到东总布胡同弘通巷1号佟府。佟先生接过样书,从头到尾一页一页翻阅了一遍,高兴地对我说:“此书你编写的很不错,印刷装帧也很精良,没有辜负陈述先生对你的培养,真是名师出高徒啊。”这是鼓励,也是鞭策。我自知书中所收录的尚有缺漏,因此,后来在孙文政、王永成的帮助下进行增补,由中国书店出版了线装本的《金代官印》,收录了900多方官印,由江苏金坛印刷厂印制,装帧十分精美,被评为全国优秀美术图书。此书的获奖,是佟先生不断鼓励的结果,应当归功于佟先生。 三、为佟先生著作写书评 佟先生写作的《中国边疆民族物质文化史》,1991年4月由巴蜀出版社出版以后,曾赠送我一册,并附短信一封,全文如下: 景爱研究员: 好久没有见面了,向您问好。 我的这本写了六年,印了九年的《中国边疆民族物质文化史》,终于问世了。里面有那么多繁难的历史文献和考古材料,那么复杂的英文、俄文、日文书目,在一个地方小厂,也难为他们了,因此能印出来,就很觉得不易。 兹寄上一册,请指正。 想请您写篇书评,内容我不看了,投到报社看看。添麻烦了,深谢深谢,发表后给我一份。 顺颂 撰祺 佟柱臣 1992年10月30日 这本书佟先生写了六年,可知佟先生多么仔细认真。送出版社等了九年才出版,可知当时出版是何等困难。读过以后,我深为之感动。此书后记署“记于北京困学斋”,说明即使是知名的专家学者出版一本著作,也是困难重重,如无出版补贴的话,只能耐心等待。“困学”成为当时知识分子研究学问最普遍的烦恼和困境。 我仔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立即写了一篇书评,送到报社,却被认为这类稿子太多,不好发表。我只好将书评投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史学史研究》,这家杂志没要补贴,在1993年第2期采用了,我如释重负,将杂志送给佟先生,说明了情况,佟先生十分高兴。出书难,发表书评也难,20世纪90年代“一切向钱看”的弊端暴露无遗。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此书后来获得了全国古籍优秀图书一等奖。说明学术界对此书评价很高。 四、与佟先生最后一次见面 大约是2003年或2004年夏天,我曾到方庄去拜访佟先生,他是1994年从东总布胡同弘通巷迁居于此。楼上楼下两套房子,都很俭朴整洁,没有华丽的装修,这与佟先生不追求奢华的人生态度是一致的。“一碗粥足矣”,便是他的座右铭,是他人生哲学的真实写照。他甘于寂寞,把全部精力都用于研究写作,毕生的论著达500万字之多。他俯首甘为孺子牛,为国家、为人民贡献了他全部的精力。 此次拜访,我给他带去了两种新书,一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沙漠考古》,二是紫禁城出版社出版的《沙漠考古通论》,卷首分别有史树青、张文彬所作的序言。史树青、张文彬(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他都认识,仔细翻看了他们的序言,又翻看两书的目录和正文,他感慨地说:“想不到你对沙漠考古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取得了这么多的研究成果,开创了考古学的一个新支,贡献太大了。”我说,这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要,因为沙漠扩张已成为当前严重的环境问题,危及了人类的安全。佟先生点头称是。 我知道佟先生已80多岁,难得一见。我带去照相机,给佟先生和师母拍合影;请佟先生坐在窗前,给他拍单人照;最后我又与佟先生合影留念。冲洗出来以后,我把照片寄给佟先生,据佟先生女儿佟伟华说,佟先生认为我拍照很不错,他很高兴。 这次拜访,我发现佟先生身体很好,我也很放心。却未料想,这是我与佟柱臣先生最后的一次见面。2010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佟先生最后一部著作《中国辽瓷研究》,由贾兰坡院士题签书名。由于我既搞考古又从事辽金史研究,佟先生令伟华赶紧给我寄一本,供我参考。读过以后,从中增长了许多知识,实是辽金史研究的必读之作。我先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报》,比较短小;后来我又写了一篇很长的书评,收在一本论文集中,样书尚未送去,佟先生已离世,他未能看见这篇书评,我甚感内疚。 佟柱臣先生离我们而去,他留下了丰富的知识财富,也留下了光辉的人生,高风亮节,令人永远怀念。他将名垂青史,风范永存。 (《中国文物报》2011年12月30日3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