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想象力 在离草坡约有三四个小时车程的茂县太平乡杨柳村,同样的房屋也打好地基,准备立钢架了。这里的村民除了说房子“是小了点,不过大了不符合国家标准”之外,并没有太多抱怨的声音。 相比较为富裕和更接近都市的草坡码头村,杨柳这个至今保存着很多古老传统的羌族村寨显得偏僻而古朴。他们习惯于自己建房,谁家建房大家相互帮着一起建的方式。村里的王大妈说:“不用砖修,用石头,我们这里石头有的是,花不了多少钱。”有了慈善机构捐助的轻钢结构,每户大概花两三万元就能把房子盖好。 建房虽有村上干部的组织,不过“都问了大家的意见”。对于大家将打破过去散居山上的习惯搬聚到新区一起生活的方式,村里人很欢迎:“尤其是年轻人喜欢,住在一起去干活可以一起走,想唱的时候就可以唱,想跳舞的时候就可以跳舞。”在新规划的社区中心广场上,天生喜欢唱歌跳舞的羌族人已经热闹地跳过几回“锅庄”了。广场周围,虽然都是工地,但已经让这个传统羌族村落的集体文化仪式有了新的依附之地。 对于谢英俊的建房方式,他们不仅理解、接受,而他们自身所具有的勤劳、智慧,更让谢英俊折服,也让他收益颇多。比如,当地的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祖父就会种一片树林,孩子长大了就一起种;等到孩子要成家的时候,盖房子需要的木料有了,一片山林也长起来了……这让谢英俊不止一次地感叹:“中国农民一流,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农民!如果可以,中国农民绝对能把珠穆朗玛峰铲平、磨成粉来灌浆盖房子!” 但是,也正是这样的大多数中国农民,在近一个世纪工业文明的洗礼中,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潮流中,逐渐将自己的民居定义为“落后”,主动地以都市的方式来改造农村,在抛弃传统乡村建筑要求的同时也抛弃了与传统建筑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价值观。很多人接受了主流建筑意识形态中那种标准化、规格化的建筑模式,忽略了自己地域、文化、种族和生存发展模式的需求,他们不再亲自动手建造自己的房子,而是将材料和工艺交给另一些人去完成。而城市的很多建设者,更是坐在都市办公室的设计间里,以“现代化”的方式任意规划、改造乡村的社区环境。于是,环境问题、生存问题、文化问题、发展问题、农村和都市的差距和对立等等问题,就在对乡村的“改造”中被裹挟得越来越复杂。 谢英俊常说,这是“哲学问题”。他常常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与哈贝马斯来作比较:19世纪的黑格尔强调个人的主体意志,最终成为现代化意识形态的源头,而一个世纪之后的哈贝马斯则强调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沟通,企图以此矫正现代化所带来的弊端。站在今天,我们应该选择黑格尔,还是哈贝马斯呢?举目四望当今的世界发展潮流,强调个人意志的黑格尔哲学观念,依然是称霸建筑界与都市文化的主流。 因此,谢英俊所倡导的协力互助、自然环保、降低对货币和主流营建市场的依赖等等农村建筑观,很大程度上与世俗的价值观、审美观、市场观相左,这一直让他在推行自己理念时承受了一定的阻力,并且,这样的阻力往往来自最基层、最想过上正常温饱生活、也最需要通过新的建设观念来营造未来生活的农村。对于中国的农民来说,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善生存环境,重建一个真正符合自身的需求、利于未来发展的乡村环境,仍然存在观念、管理、发展等诸多实际问题的障碍需要跨越。 谢英俊显然不想空谈理论,而更愿意在实践中去解决问题,他说:“观念需要时间去改变。但是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再去做这些事情。”他说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企图和抱负,更不希望被打上任何标签,因而对很多人为他奉上的“左派”帽子并不认领。对他而言,只是从一个建筑师的角度,尽可能尊重农民的生存环境和建筑需求,在建筑空间上给未来提供可能的持续性。因此,对灾区的重建,不仅是为农民盖上可以住的房子,实际上是包含了对未来发展、乡村社区建设乃至人与自然关系建设的想象力。 无论是在台湾邵族地区还是在四川灾区,谢英俊始终做着一个建筑师理念的实践,而这样的实践,面临的问题或许不断,得到的经验和结果或许不同:草坡乡码头村的复杂状况和太平乡杨柳村得到的顺利支持,提供的都是一种合作的经验;将在德阳市政府支持下推广的5万套房屋的建设,则是谢氏建房理念可以成规模地和商业市场结合的一种尝试;而在青川县骑马乡里坪村即将开始的工作,将是完全没有外界力量介入的农民自主建房。如果能顺利展开,这或许是他的理念在灾区农村重建中最为纯粹的一次实践。每一种不同的经验,都值得认真地了解和研究。 2008年年底,灾区几个乡村的谢氏重建房都在动人的劳动号子和喧天的锣鼓声中立起了钢架。然而,在房屋建设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社区关系的重新建立,也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本文刊于:《文化纵横》2009年第1期;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刘净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