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父亲彭武庚的坟头,因为逝去未满三年,三年以后就没有这个仪式了。 然后是神龛前面敬祖先。这个仪式内容最多时间最长,不仅要敬神龛上的祖先,还要敬天地,要敬大门外的,甚至到场坝外朝门外去敬战死在外不能进朝门的祖先。 然后去秀生堂敬师傅师祖。 最后去土地堂敬土地公土地婆。 敬完回来放鞭炮团年。 一般三点多钟吃年饭,一点多钟就开始敬祭,前后要用一个多小时。在这个敬祭过程中,主角明显是祖先,敬师傅和土地只是附带的,他们敬了祖先不附带敬师傅土地不好。过年另外安排有专门的敬土地仪式,梯玛们也安排有专门的敬师傅仪式。 腊月三十清早,土地堂前就热闹起来。村民们提着大公鸡,陆续来给土地杀鸡敬祭。彭继龙说,腊月三十必须给土地杀只鸡,不然明年鸡不好养,容易犯瘟,容易被毛狗拖鹞鹰打。而且,这只杀给土地的鸡,拿回来只能本寨自己人吃,外人,包括出嫁的姑娘不能吃。 也是在腊月三十的上午,梯玛们聚集在秀生堂里,举行敬祭师祖师傅的仪式。今年的仪式由掌坛梯玛彭继龙主持,彭继申、彭继光参加。彭继勋身体不舒服上午没能起床,下午独自补做。梯玛们用木盘端来了各自准备的祭品,也是腊肉、豆腐、糍粑、团馓、酒,没有米饭。彭继龙还背来了一背篓香、纸,平时每次出门“玩菩萨”都得带回家一些香、纸,这时都要背到秀生堂来,连同每次带回放在秀生堂里的“桥希”(缠上彩纸的篾条,扎在祭坛上象征天桥)、旗枪,一起堆在秀生堂外焚烧。梯玛们在敬祭仪式上要像平时“玩菩萨”一样,摇着司刀铜铃“启师”,打卦确认师傅是否已经敬到了。 正月初一还安排有一次敬祭,祭品只用团馓,彭继龙解释是“吃茶”。当地风俗,初一早晨起来,首先泡团馓过早,叫“吃茶”。这次敬祭过程也是先在堂屋神龛前面敬家先请祖先们吃茶;然后去秀生堂请师祖师傅吃茶;最后去土地堂请土地公土地婆吃茶。 从上述过年仪式中我们可以看到:第一,主要敬祭对象的确是神龛上的家先,多少可以证实梯玛们的认同和归属首先是家族。第二,梯玛的坛门师门有自己的祖师和传承系统。因为彭宗明既是祖先又是师祖,尽管师傅师祖等师门系统,完全等同于父亲祖父等家族系统,仍然需要举行不同时间、不同场所、不同内容的敬祭仪式。第三,不同仪式的象征意义值得深思。譬如二十九过年和三十过年,当地风俗中是土家和客家之间区别的标志。神龛上的历代家先是二十九过年,象征官府统治的土地神是三十过年,而秀生堂里的梯玛师祖彭宗明、教主彭公爵主也被安排在腊月三十过年,是否意味着梯玛们脱离土家家族而皈依朝廷? 四、梯玛和梯玛家族的边缘化 我们挖掘和强调梯玛特异性的同时,看到更多的是梯玛在家族社区中的被认同,及其与其他家族社区成员的同一。原因可能首先来自传奇梯玛彭宗明本来就是家族社区的共同祖先。这种心理认同和同一,使整个社区染上了浓浓的梯玛色彩,现代梯玛的边缘性是特征之一。 在卡洛坪人的口碑中,彭宗明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农民,上一辈有四弟兄,三个离开卡洛坪迁往锁湖溪,只有其父彭元泰继续住在当时社区中心的岩脚下。彭宗明以前的彭氏先祖在彭善本家中的具体身份是什么?彭宗明为什么要从岩脚下的大屋场迁到下厂修一重小屋居住?我们已经很难探听确切。但是,当时的下厂是彭善本祖先们的粉厂、纸厂、铜壳厂,自然也是工匠们居住的地方。这时正值彭善本祖先家衰败的时代,彭继勋叙述的衰败原因来自民间的风水学说,极具象征性:彭善本祖先的四天井大屋场所在的岩脚堡像头狮子,是最好的阳宅,这时修了条大路,像条绳索捆住了狮子;狮子口是彭善本祖先的墓地,是最好的阴宅,这时立了个墓碑撑住了狮子口卡死了狮子。土司一类的土王割据,靠的就是环境的闭塞和思想的闭塞,大路和汉字墓碑破坏的正是闭塞。我们推论彭宗明搬迁的动因:或者是梯玛已经与工匠同类,去下厂开始他们的新的职业生涯?或者是彭宗明已经见到了旧山主的衰落,只是为了逃离衰落?或者是已经预见到新时代的开始,到下厂去追求新生活?也许推论并不能成立,但事实是彭宗明开始了社区中心的转移,彭宗明奠定了家族社区建设的基石。不过,这是流官政府主导下农耕社会里建成的新式的农耕社区,彭宗明凭借成功梯玛的身份,很可能还是利用梯玛职业带来的财富,就不能不承受旧式梯玛进入新时代的尴尬。 土司时代的土民社会有浓厚的军事性,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就是以军人身份,为了军事目的,按军事体制组建起来的。梯玛仪式的想象世界里,土民聚落旁边高地上象征土司统治的“神堂枯(枯,土家语意指山冈山包)”,就是一个个烽火台、驿站;摇动司刀铜铃带领的还神愿的人群,就是一支应征出战的土民军队;与“龙盔彭法徒”一样,梯玛本人就是冲锋陷阵的军事头目。梯玛的军事性特征顽强地保存至今:在梯玛家里“玩菩萨”敬土王,必须安排“上校场”仪式,摹仿的仍是昔日应土王征召而点兵演练的场景。梯玛的军事性特征,在昔日的土司时代符合社会主流的需要,但在土司废除以后流官政权统治下,肯定不符合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坚持这种特性,势必不能见容于新的主流社会,至少不能代表主流引领时代。或许,这是梯玛被边缘化的原因之一。也或许,这是彭宗明不肯传法,致使其子辈没有梯玛传人的原因之一。 这种边缘化特征影响到整个卡洛坪彭氏家族社区。“神堂”是春节期间敬土王跳摆手的地方,在湘西土家族地区里,一个个神堂连同周围轮流来神堂摆手的人群,构成一个个边界清晰的区域。就是说,神堂是区域的精神中心,也是宗教信仰仪式中想象的敬神中心,明显承担着区域的组织功能。卡洛坪今天属于双坪村,历史上的彭善本祖先称雄的时代里,也与塔竹坪卡巴同处一个社区。也就是说,卡洛坪理应属于塔竹坪的“吉巴枯”神堂。但是,卡洛坪人实际上属于山口外贾市乡恒咋村的“官田枯”神堂。彭武栋解释原因说:“早先我们的神堂也在塔竹坪,有一次我们抽签抽到初三跳摆手,那年的初三是‘词口’,是黄历上的,怕扯皮,所以不跳了。以后,我们的神堂在恒咋。我们只去看热闹,专门有人跳,我们烧香、出纸钱。”显然,卡洛坪被排斥在塔竹坪社区以外,而恒咋社区也没有真正接受他们。 梯玛的边缘化特征,在许多时候、在许多人身上还表现为一种反社会的“痞子”特征。在早年的“梓木湾太公佬佬彭法徒”身上,在上一辈的梯玛彭武祥、彭武庚身上,在当今梯玛彭继勋身上,我们或多或少都看到了这种烙印和影响。而这种特性往往与尚武精神相吻合,尤其在动荡无序的战争年代,前述彭武祥、彭武庚的从军经历可以为证。联想到上个世纪湘西乃至整个土家地区的“土匪时代”,是否也是边缘化的民族经历和反抗国家的民族观念的滥殇? 其实,土司、梯玛甚至整个土家族,历来注重学习和接受外来文化,希望能融入主流社会,往往主动接受中央朝廷的统治。在南方各少数民族中,这种历史传统表现得十分突出。但他们并不能因此而摆脱被边缘化的命运。当年被“改土归流”以后的土司后裔,曾留下了许多充满叹息的诗篇。今天我们分析卡洛坪梯玛家族的处境,看到的或多或少就是土司社会、梯玛阶层和土家族历史的缩影。 (原载《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3期,文中涉及的图表、公式、注释和参考文献等内容请参见纸媒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