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日记可知,寅时的祝仪之后,接着就是辰时的参拜本族神社。“辰时诣中贯社也。予、彦一郎当年祭头人故,神供备进,坐众群参。各种酒、供物令顶戴而退散。其后,诣于地藏寺、天王社、多闻寺、今井堂社。”(元禄五年)中贯村的天神社是山本家传统的祭祀活动地点,显然诣中贯社乃是家族的行为。至于诣地藏寺等,很可能也不仅是忠辰一家的行动。 上午的行事大致如此,午后另有集体祭拜活动。“午后墓山诣,元镜一面亘六寸四方,押饼三枚,菱镜一枚,橘、柑子等相添而备进之后,遣十轮寺,此寺之诸尊奉拜谒,住持各贺之。”这是元禄十六年(1703)的事,在宝永七年(1710)、享保二年(1717)的日记中,有相同的记载,后者还添加一笔,写道:“自往古代代之住持今夕来之例也。”特意说明这种风俗的源远流长。 关于过年的家族聚会,天和二年(1682)的元旦日记有详细记载:“如先规,一门中先会于表屋,次裏家,次当家,次东家,而各祝之。出座者,忠胜,九入,直赖夫妇,予夫妇并子共三人,忠明夫妇,重赖等也。寿闲病,故无出座也。”根据平山敏治郎的解释,这里牵涉到与日记作者忠辰有亲戚关系的另外三家。横田忠胜是表屋的主人,他与九入平辈,是九入伯父忠赖的儿子。对于忠辰来说,忠胜就是他的堂伯父了。表屋在日笠村,同属天原乡。忠辰的爷爷九兵卫弘盛当年从日笠的横田家入继中贯的山本家,但日笠横田仍是他们的本根,所以新年必先去表屋拜年。实际上也就是元旦一早,四家聚齐于日笠的表屋,然后同去裏家。裏家是忠胜之弟横田宇兵卫忠知的家,当时由其后辈寿闲居住,但由忠胜的孙子忠明管理。当家指日记作者忠辰的家,是亲属拜年所走的第三家。东家指的是忠辰叔祖横田治兵卫宗嘉一系,直赖便是宗嘉之子。文中提到的重赖,是直赖妹妹的儿子。他本是一个没有土地继承权的“无足人”,现在被养做东家的嗣子,几年后改名权右卫门,继承了东家的庄屋。论辈分,他与忠辰应是平辈,但也许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故把去他家安排在去忠辰家之后。从这一段日记,可以看出在元旦日有亲属关系的四家人是如何走动的。他们是先会合于老屋,然后按辈分大小依次拜访祝贺,参加者有属于父辈的(九入、忠胜、直赖夫妇),有同辈的(平左卫门忠辰夫妇、重赖)和小辈的,那就是忠明夫妇和忠辰的儿子辰行(此时忠辰的女儿町女尚未出生)等,计有十人之多。中国农村和城镇过年也有家族的聚会,由于人口众多,有时规模也不小。但像这样在一日之内一家家轮流跑过来而且形成常规定例的似乎还比较少见。这也可算是新年亲属往来习俗大同中之小异吧。 最后要说到新年期间的娱乐活动,即普通人利用节日得到物质的享受和精神的消遣。这在中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在日本大概也是一样。长沢利明在《江户东京岁时记》中分析东京人、特别是年轻人乐意到各寺院祭拜七福神的现象,发现究其动机,除了祈求吉利和保佑外,同时也还有借此寻乐的成分。这种祭拜活动,对江户时代的孩子们来说,正是他们行乐、游玩、遣兴的大好机会。他们趁此到郊外游观田野风景,欣赏应时的鲜花,感受神佛的威灵,从那里带回生长的活力、信仰的能量。他们渴望新年一开始就从日常生活之外获得大福德,故而自愿地被派往各寺院去迎神。(长沢利明,2001∶18) 日本也有在新年期间以祭神名义举行的类似狂欢的游玩。前引山本平左卫门忠辰的日记对此亦有反映。元禄十六年(1703):“夜长藏、又七、又六、一八、权助、春念、长四郎、善右卫门,于庭灶令游也。”享保三年(1718):“男女之童子,夜游于庭灶移时,催福曳之兴。”这里提到的庭灶习俗,是于庭院置灶,以祭荒神。孩子们围灶烧饼而食,正如后来的野餐烧烤,是正月之夜极有兴味的乐事。尤其是此夜主人家聚集客人和下人同游,大有不分贵贱长幼男女一体同乐的意趣,无疑会取得将一切忧愁苦闷暂抛脑后的奇妙效果。忠辰日记在元禄十二年(1699)记述此事,有言曰:“于此家终夜有歌留他之游……是者辰行(按:其子)为病患养性郁散,予令劝催处也。各翌朝散退矣。”二十七岁的儿子有病心情不好,做父亲的命他参与庭灶活动,帮他排解郁闷。这一夜家中玩了个通宵,直到天明才散。像这样祭神为名、游玩是实的过年习俗,恐怕不止山本平左卫门生活的乡下才存在,而是各地各乡都会有的吧? 据《农家年中行事记》载述,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在当地有一种以祈求生殖茂盛与农业丰收为轴心的神祭。这天,男子们手持男根状的祝木或有垂穗的木棒,到各家拜访,把祝木置于人家新媳妇的臀部,以行一种强化生殖机能的巫术,祝愿其早生贵子。青年人还要放爆竹,祭祖道神(一种有很强咒力的守境神,也是有强大生殖力的农耕神),以求来年人丁兴旺,五谷丰登,一年三熟(日语叫“三毛作”),故这活动叫做“三毛打”。十五日晚上,人们拆下门松青竹等年节装饰物,把它们堆成锥塔形,点火燃烧,作为火祭。而男男女女就围着这火堆烧烤象征着促进男女结缘的年糕,直到十六日火熄,人们才去休息。新娶或新嫁的人则在这天回门。(宫田登,1977∶79)不难想象,积极参与这一活动并真能彻夜不息的,必然是青年男女。而这三天的行事,本来就有祈求生殖、丰收和促进男女结缘的巫术意义。正月十五夜的围火烧烤年糕,不就成了他们自由交往、通宵狂欢的美好时辰了吗? 发自人内心深处的身心解放和能量宣泄的要求是不可阻遏的,是一定要通过各种形式表达出来并取得社会认可的。这应该是中日两国过年习俗中都包含有游乐、饮食和某种程度狂欢的根本原因。尽管自江户时代以来,日本关于过年的概念已有了不小的变化,自明治五年(1872)起,旧历新年被公历元旦所代替,日本还从法定制度上取消了过年,但旧历过年的种种民俗行事还是大量地传承下来,保存在广大日本民众的实际生活之中。 作为民俗节日的“过年”,是一个包含着相当长时间、一系列活动形式的完整民俗行事,是一个庞大的民俗事象群,不仅有丰富的活动内容,而且蕴含着浓厚的民间信仰观念。所以,了解日本的传统年俗,并把它与中国年俗作比较分析,对于深入理解两国民众的文化心理是很有意义的。 (本文的写作得到日本名古屋大学大学院樱井龙彦教授的帮助,谨此感谢。)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1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