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献中关于“门词”的记载,见于《金瓶梅词话》第21回,应伯爵对歌妓李桂姐说,“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这里说明唱门词的也是盲人,是盲人谋生的职业。明叶宪祖《鸾鎞记》第15出“品诗”,写几个俗子拿诗请鱼玄机(炼师)评论,鱼让侍女(贴)传达评论意见。其它人的诗都说了,两个轻薄子(中净、丑)的诗未提及,于是: (中净)都送还了,只留我两个的,有些意思。(贴)这也难道。二位的诗倒在此,只是怕得罪,不敢将出来!(中净)正要请教,何妨。(贴念介)“自从盘古开天地,几人作佛几人仙。今朝仙女临凡界,住在咸宜观里边。”炼师说:“请相公去唱门词罢,做甚么诗?”(中净)门词正是女眷极喜的,你炼师怎么不留我唱唱! 剧中“中净”的诗开头用了“自从盘古开天地”,所以鱼玄机讽刺他“去唱门词罢”。这说明门词唱本开头也有此类套头话。中净称“门词正是女眷极喜的”,可与下文弹词的情况相印证。 明代文献中关于“弹词”的记载,最早见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20〈熙朝乐事〉中记杭州八月观潮,“其时,优人百戏,击球、关扑、鱼鼓、弹词,声音鼎沸。盖人但藉看潮为名,往往随意酣乐耳”。将“弹词”与“鱼鼓”(道情)并列,则它们是“优人”(民间艺人)赶趁演唱的不同的说唱形式。直接展示明代弹词演唱形态和文本形式的是明末薛旦《醉月缘》传奇第9折〈弹词〉中对演唱弹词《薄命小青词》的描写。这出戏中,“弹词女先生”是一位“瞎婆子”(净扮),背着琵琶,由杂扮“老儿”扶持上场,被小姐(小旦扮)召来唱弹词: (小旦)你会唱什么?(净)我会唱《朱舍记》《何文秀》《刘孝文》《朱买臣》《徐君美》《小秦王》《王昭君》《韩夫人》《孟姜女》《祝英台》。(小旦)通旧得紧,有什么新闻事,唱来我听。(净)有,有,有!近日杭州城里,有一桩新闻事,叫做《薄命小青词》,我唱与你听何如?(小旦)愿闻。(净做弹唱介) 自从盘古分天下,三皇五帝夺乾坤, 过了汉唐并元宋,大明一统到如今。 风调雨顺年丰熟,国泰民安莫比伦, 看了万般花世界,杭州城内出新闻。 有个天生女绝色,生长扬州叫小青, 琴棋书画般般会,刺凤描龙件件能。 年方二八多娇媚,嫁与杭州冯姓人。 冯家官人真俗子,大娘凶悍忒无情。 一到家中多受苦,千般打骂怎安身? 见了二官多可厌,声声只叫眼中钉。 (小旦)可惜,可惜!嫁夫不着了!(净又唱) 迁到孤山别业住,凄凄冷冷去安身。 小青忽然得一梦,落花片片水中行。 小青自分多不好,闷闷昏昏病儿侵。 看看粒米俱难咽,恹恹一息过光阴。 虽然病体多憔悴,不做蓬头垢面人。 忽然一日浓妆起,簪花对镜画真形。 自把红颜来比看,分明就是画中人。 画毕一声长叹息,放声大哭失三魂。 呕血一升气已绝,花作南柯一梦人。 冯二官人忙来到,放声哭倒在埃尘, 急将真容来藏过,仅留诗稿数篇存。 可怜绝代能文女,浑如水中幻泡梦中身! 其词曰:文姬远嫁昭君墓,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是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旦)好词,好词!将银一钱赏他去。 综合上述明代文献中关于陶真、盲词、门词、弹词的记述,可以看出,它们实际上是一种说唱艺术形式,共同的特点是: ㈠、唱词的形式都是七言诗赞体,开头有“自从盘古开天地”之类“套头话”;通篇唱词,没有说白。 ㈡演唱者都是有生理缺陷的“盲男女”,他们自幼便接受训练,能“弄着嘴儿,调着琵琶,反愁覆喜,说古论今”(《风流院》传奇),以此“觅衣食”,为谋生的职业;他们不仅赶趁撂地演唱,盲女艺人(“女先生”)也登门为闺中妇女演唱,并深受闺中妇女的喜爱。 ㈢伴奏的乐器是琵琶,演唱的音乐缺少记载,仅见明末董说的小说《西游补》第12回〈关雎殿唐僧惰泪,拨琵琶季女弹词〉中提到两种琵琶伴奏曲:[凄楚琵琶调]、[泣月琵琶调]。 另据文献记载,也用江南十分流行的[山歌调]演唱(见下)。 ㈣演唱的曲目“说古论今”,既有宋元以来“古今小说、平话”的传统故事,也有当代题材的“新文(闻)”。 旧时同一种民间演唱技艺,有不同的名称,并不奇怪,因为没有人为它们正式定名。“陶真”是借用传统的鄙称,因为它们的唱词,在文人们看来“村鄙”“鄙俚浅薄”,这从《风流院》传奇中插唱的《魏太监》唱本也可看出来;“盲词”则突出了演唱者的生理缺陷,也有鄙视的意思;“门词”则是因这种说唱艺是采取“排门儿”登门演唱的形式。关于“弹词”之名的由来,一般认为它是“弹唱词话”的省称。明徐渭(1521-1593)《徐文长逸稿》卷4〈吕布宅〉诗序说:“始村瞎子习极俚小说,本《三国志》,与今《水浒传》一辙,为弹唱词话耳”。嘉靖以后,一般文献中以弹词统称南方的陶真、盲词、门词,突出了伴奏乐器(琵琶)的特点,并无贬义。本文以下行文中,除分别介绍外,一般便将它们统称做“弹词”。 从上述所引各剧本中的描述和有关文献的记载看,盲艺人除了走街和赶趁演唱外,弹词也是深受闺中妇女们的喜爱。请盲艺人上门演唱弹词,是妇女们消闲娱乐的重要形式。那些被封锁在闺中的大家妇女们,一般文化水平不高,她们不能像男子那样自由到公众娱乐场所去听说书。这种虽被文人视为“鄙俚浅薄”的弹词和唱本,便深受她们的欢迎。明末田艺衡《留青日札》卷21〈绣花娘、插戴婆、瞎先生〉中的“瞎先生”,说的便是这类弹词女演员: 曰瞎先生者,乃双目瞽女,即宋“陌头盲女”之流。自幼学习小说辞曲,弹琵琶为生。多有美色、精技艺、善笑谑、可动人者。大家妇女骄奢之极,无以度日,必招致此辈,养之深院静室,昼夜狎集饮宴,称之曰‘先生’。若南唐女冠耿先生者。淫词秽语,污人闺耳,引动春心,多致败坏门风。今习以成俗,恬不知怪。 作者从维护封建“闺范”出发,对盲女弹词演员和她们演唱的弹词做了批评。但也说明,至迟在明代后期,这类盲女演唱的弹词已深入“大家妇女”的日常生活,盲女演员被尊为“先生”。她们“精技艺、善笑谑”,常被大家妇女请去演唱。这也是清代初年妇女创作弹词酝酿、发展起来的文化背景。有清一代,许多富有才情,也有一定诗歌修养才女们,将这种来自民间的弹词唱本,发展成长篇巨制的叙事诗。 其形式,除了有少量说白,一直沿袭通篇七言诗赞(有时加“三字头”)的形式。 “唱新闻”是明代民间说唱文艺的重大发展。特别在明代中叶后,江南商品经济发达,市镇林立,一般的平民百姓对社会上发生的重大事件也很关心。弹词这种既可走街登门,又可到处赶趁撂地演出的曲艺形式,尽管“粗俗”,却可及时地在各处演唱这些社会事件,满足了平民百姓对“新闻”的需求,又是一种娱乐。而民众对演唱文艺的欣赏,也是求新求异,所以,《醉月缘》传奇中的小姐说,那些传统曲目“通旧得紧,有什么新闻事,唱来我听”。清代江南弹词发展为书场艺术,听书客要求演唱者的说唱艺术精益求精,这类“唱新闻”的节目,便由同样撂地赶趁或排门演唱的“说因果”“道情”“小热昏”等民间说唱继承下来,它们也都采用七言诗赞体。 由于北方的说唱词话和南方的弹词唱本和演唱形式相似,所以有些明代人的记载,也将它们视为一体。如臧懋循《负苞堂集》卷3〈弹词小序〉中说:“若有弹词,多瞽者以小鼓、拍板,说唱于九衢三市;亦有妇女以被弦索,盖变之最下者也。”以“小鼓、拍板”伴奏的“弹词”,是指北方的说唱词话(或“鼓词”);妇女“被弦索”、“变之最下者”,则可能指南方的民间弹词。“鼓”是打击乐器的,会破坏“吴侬软语”的韵致。自明代以来的江南曲艺,除了用渔鼓伴奏、撂地排门演唱的“道情”外,极少用鼓伴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