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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阴阳共此时,人鬼情未了 孙村处于沿海丘陵地带，人均仅三分地。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村人即开始外出从事金银首饰加工业（俗称“打金”），有“开店”（定点）者，亦有“走街”（游动）者，足迹遍布全国。在村人离土离乡的过程中，血缘及姻缘关系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传、帮、带”作用（27）。男孩一旦初中（或小学）毕业以及女孩嫁人前后几年，几乎百分百地外出“打金”（女孩随夫）。由于“打金”是技术活，又是单干私营，所以，只要身体条件许可，男人可以干到五十岁也无妨，这极不同于在工厂流水线上“吃青春饭”（一般三十岁即遭淘汰）的“农民工”。而从“家庭策略”（family strategy）及成本收益比较的角度考虑，在以男性为中心将家庭的生产功能外移的时候，以女性为中心的家庭的生育、抚养、赡养功能却不便外移，女性离土离乡大多仅发生在婚前或婚后尚未生育之前，以及孩子两岁后至上学前（28）。所以，一个外来者进入孙村，一定会惊讶于村中男、女以及老、少、壮（年）比例的严重不协调──-妇人持家、老少留守已成了孙村的常态。 与其它农村一样，孙村的男性对鬼、神也是取“半信半疑”态度，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性尤其是家庭主妇，则一律见神便拜。男女之间对鬼神的相信程度的差异，与男女在“革命年代”里因扮演不同社会角色而导致的“革命化”程度不一有关，这大概也是“性沟”（gender gap）的体现。对妇人而言，敬神求神与避鬼驱鬼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她们敬神求神的主要目的是为避鬼驱鬼，更具体地说，日常的敬神是为“保平安”──-避鬼，而“临时抱佛脚”的求神则是为了请神明赶走正在作祟的鬼。在绝大多数青壮男人离土离乡的孙村，鬼、神意识愈益流行。 本来，生与死是形体生命之大界，阳间的生人无法看到阴间的状况，但死人的魂却可以贯生死、通阴阳。对人来说，只拥有阳间的生命状态及记忆；但对此人死后的魂来说，它继续保持觉识活动（道家的“精气”及民间的“忘魂水”之说皆与此相关），可以将人生的记忆或未完了的事件带入阴间，具“通时性”（diachronic），也谈得上是“通古今之变”者。对人来说“抱憾终身”之事，此人死后之魂却可能继续其未竟之业。这样，死人之魂比阳间的任何“人”都更全面地掌握某一人或某一家庭的人生变故信息。 不过，魂虽能觉今，但从阴阳两界的秩序维系出发，魂是不应当随便穿越阴阳界的，魂返阳间的自由度是受到限制的，如张珣指出：魂在人体内或在阴间均是合法的位置，唯在阳间却又在人体外则为不合法且不自然的位置。如果在阳间却又在人体外的魂一定要被处理以进入其合理位置（29）。“阴魂不散”即指其在阳间存在的“不合法”和“不自然”，这时，它就会作祟于人，即所谓的鬼。孙村人总是将阴间称为“里面”，相应地阳间就是“外面”。村人在哄骗或以物质贿赂鬼时总会默劝其赶快回到“里面”去，村人对阴阳之间“里”与“外”的意识是相当清晰的。 阴魂在阳间游荡而为鬼，主要因为它们与阳间仍有未了情。这类阴魂可细分为三种。先讲第一种，即阳间子孙对之尚有记忆（如三代之内）的，它们到阳间来的目的或是要求子孙对之正常供奉，或是因为子孙的供奉物常遭“厉鬼”抢掠而要求子孙改变供奉方式、地点、内容，或是要求子孙兑现曾许下的诺言，这些鬼在生前都属于自家人，其对子孙的不满属于“家庭内部矛盾”，它不会以作祟子孙的方式来传达信息，子孙也一般是有求必应；第二种是与阳间子孙也有血缘关系，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子孙并不一定知道其尊姓大名，它们基本上也是为“五斗米”而来的，孙村人称之为“公妈鬼讨食”，它们担心子孙不重视或不答应其请求，故会略施作祟伎俩，如致小儿反复患病，子孙因厌烦其屡屡作扰，也会给“公妈鬼”（在子孙看来其类似乞丐）“一嘴食”，更不敬的表达是“给‘公妈鬼’‘塞空’”，意思是用食物将其张开的嘴巴塞住；第三种是与阳间子孙无血缘关系的，这种阴魂生前为男人，专针对阳间的某位中青年妇女而来，声称该妇女乃其前世妻子，要求再续“前缘”，此横隔阴阳两界的未了之缘即村人说的“孽缘”（30）。该妇女在阳间的丈夫听闻之初一般会暴乱如雷，认为受了侮辱，不仅坚决不答应，还会破口大骂。因此阴间的丈夫就会极尽威胁之能事，欲将该妇女置于死地。毕竟人命关天，阳间的丈夫只好默默妥协，给童乩一两百元钱，请其帮忙举行“合卺”（31）亦即“冥婚”仪式之一（32）。童乩定出成婚日子并充当媒人，当然给男鬼成婚的对象不是该妇女，而是一尊纸糊的有名有姓的美女，童乩也会买来纸糊的套房、现代家具，待其完成模仿人间婚礼的仪式后，将其全部焚化。在童乩进行“合卺”的当日，该妇女必须离村逃避，以免被其阴间夫君碰到。 值得注意的是，阴阳两界、人鬼之间的交往也体现了费孝通先生揭示的“差序格局”，在此“差序格局”中，如果以阳间的子孙为中心点，那么，由上可见，鬼作祟于人的严重程度与其同中心点之间的距离成正比。与此相关的是，阴魂向人传达索求信息的直接程度与其同中心点之间的距离成反比。一般情况下，孝顺的子孙都是在亲人故去不久（新亡）主动去打听其在阴间的生活状况，打听阴间信息的途径即占卜方法有“睏梦”（祈梦）、“听九公卦”（出门去听兆头，属于占卜之一的“预告”）、“求八龟”（招亡灵，属于占卜之一的“关亡”）等（33）；已故的三代之内的先人会直接托梦给子孙，自家人关系密切，点到即止，无需多言（34）；关系较远的先人即所谓“顶代公妈”，会将阴魂临时附身于家族内一些所谓“身衰”（阴气重）的女人身上，开口说话时并不自报家门，家人会催问“汝是什么人”（查问时并不称之为“鬼”），但鬼魂故意不直接回应，往往漫不经心地叙说一些与家族历史有关的人事细节，听者才渐渐意识到可能是小时听父母或祖父母提过的某位“顶代”祖公。至于完全陌生的鬼，其向人传达索求信息的手段则更为隐晦曲折，这些鬼并不临时附体于人自加表白，它明知见不得见人，故专在暗中致人病患，人只有通过请教神明才能了解曲衷。 人之畏鬼，不仅因为鬼会加害于人，更因为：人仅了解现世，不知往生之前尘旧事及未了情缘，故无从掌握确保现世平安的全部信息，无从警惕鬼之来犯。而鬼却躲在暗处，清楚知道其前世与某人、某家庭之现世或前世的所有恩怨，鬼完全可能出人之不意而作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