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思想的触角从边缘回转到自己身在其中的中心, 是反思性民族志研究的一个最擅长的大类, 我们有3 个个案可以诠释这个大类的3 种具体方案。一是何家祥的《农耕他者的制造》, 由一个汉族内部受歧视的群体反观汉族传统的中心价值; 一是李春霞的《彝民通过电视的仪式》, 由一个少数民族社区遭遇电视的简史映照出中国过去30 年的一种变迁;一是岳永逸的《传说、庙会与地方社会的互构》, 由民间社会的地方认同符号的生产过程反观参与其中的知识分子和官方⒁。在这一大类里, 叙述的对象与反思、映照的对象分别处于价值、区位的边缘与中心。 何文调查研究的对象是疍民群体, 探究的是“疍民歧视”问题, 达到的结论在解释歧视问题之外还涉及对中国传统社会以定居农耕为基础的核心价值的辨识。何家祥的研究要解释的观点是: 他们作为贱民被歧视并被限制与当地村民通婚, 被禁止参加科举, 根源在于他们被话语技术制造为汉族农耕文化的他者。传统社会通过这种对非农耕人口的边缘化甚至妖魔化, 强化固有的农耕经济格局, 维系既有的以儒家重农守土的家庭伦理为中心的基本价值。作者重新叙述了疍民这个农耕文化的他者被边缘化的历史过程, 反过来思考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经济尤其是主流文化的机制及其时代局限, 指出疍民歧视的消解只可能发生在农耕文化价值不再起主导作用的当代。 李春霞的文章讲述的是一个彝族山村的居民在近6 年的时间里如何由“化(电视化) 外”之民过上媒介化(mediated) 地球村村民生活的故事。通过仪式( rites of passage) 一直是人类学最核心的研究对象之一, 研究社区成员跨过时间(人生阶段、日历阶段) 、空间的边界的程序。当代生活是经过媒介化的生活, 电视传播使偏居一隅的人能够看见(并可能“熟悉”) 世界范围内的其他人的生活, 世界类似于一个村了。在这样一个我们大家都习惯了媒介化的日常生活的时期, 作者居然找到了一个正处于这个通过仪式之中的社区, 见证了村民们成为“当代人”的过程。作者的社区叙事被置于“前电视社区生活/ 媒介(电视) 社区生活”、“前现代生活/现代生活”、“彝人/ 中国人”的结构之中, 我们在理解草坝子和她的人民如何调整自己以适应电视楔入的生活的时候, 我们还在努力理解我们所处的大社会稍早经历的这个过程。虽然我们的电视通过仪式完成不太久, 但是我们已经是身处鲍肆而不闻其臭。李春霞在一个较短的时间、一个可以整体地把握的村子、一个可以把个人的闲言碎语纳入整体加以理解而成为论证资料的社区, 让我们大家对自己已经很习惯的生活重新产生间距(由熟回生) , 产生认识的兴趣, 从而审慎地考虑一下我们经过电视已然改变的生活的现代性问题。 岳文写的是华北一个庙会的复兴过程, 其中,主神传说的历史化和本地化与地方社会的重构过程都同时卷入了民众、知识分子和地方官员之间的合作性互动, 卷入了口承文化与书写传统之间的互相转化。他看到, 知识分子和官员这些“上边的人”始终都是“下边”的乡民们揣摩、研究的对象, 是乡民眼中的“他者”。他在文末的一段引文特别具有推动反思的力道: “虽然水祠娘娘贾亚茹的事迹已过多年, 但村民们愿意宣扬历史, 教育后人, 继承先人舍己为人、助人为乐的光荣传统。??水祠娘娘庙会是在县、乡、大队各级领导支持下进行的。可是各级领导从不出钱, 举行庙会是要用钱的, 建水祠娘娘庙更要消费一些资金, 你看用什么途径??” 李霞的文章⒂把实践视角和女性视角聚合在一起, 得以把以前被遮蔽的妇女在汉人亲属关系中作为行动者的角色呈现出来。她的民族志描述围绕山东一个农村的妇女在构建家庭过程中的各种亲属关系实践而展开, 经验材料证明妇女具有不同于男子的家庭观: “她的家庭”是玛格丽特·沃尔夫所说的“子宫(母系) 家庭” (uterine family) , 是她出于安全感和感情归属感的需要而建立起来的, 以妇女和自己的丈夫、子女为主要成员的家庭, 是妇女婚后感情和经营的中心。它是现实地存在的, 不能被同化到丈夫的家族之中。这一个案以实践来反思一直以来把中国的亲属制度表述为父系宗族图式的理论缺陷, 把妇女从族谱文字的认知模式下解放出来了,也就把中国现实的亲属关系的活力从传统的亲属制度的男权理想(图式) 的约束下解放出来了。这一个案应该算是代表着两种反思的类型: 一是从实践反思学术, 二是从妇女的实践反思男权的抽象图式。 龚浩群的文章⒃讲述了泰国中部一个乡的地方自治经验, 针对性地发掘了泰国经验对于中国乡村自治的意义, 其中最富有启示性的是以人的多重目标为依归的治理思想、居民有效参与的公共生活、权利和义务相匹配的公民身份。泰国在发展、稳定和民主等重要指标上的成就是值得我们拿来映照自己的问题的。不过, 龚浩群的个案除了这个层次的反思价值, 还在一个更大的结构层面彰显出海外民族志对于中国学术的自省能力的意义。从反思人类学看来, 人类学最基本的长处是通过对异国他乡的调查研究来引起自己的社会对于特定事物的兴趣,回答自己社会所关心的问题。在这种知识生产方式中, 中国一直是作为人类学的田野作业对象国而存在的, 中国还不被认为是输出人类学家到国外开展田野作业的知识投给体。龚浩群的田野调查和她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民族志写作对于中国的人类学界来说是一种新的知识生产模式的开始, 在经验研究的领域探索了通过看世界而看自己的一种可能性。 反思性民族志的研究范式在上述个案中得到了自觉意识明确程度不同的尝试。当然, 我的概括包含有自己的主观意愿在里面, 但尽管如此, 我还是想说, 它们分别代表了一种范式的6 种路向或6 种可能的类型: 一是从汉族边缘群体反观汉族的整体(中华性) , 二是从“后发展”的少数民族看现代社会, 三是从民间审视知识分子和官方, 四和五分别是从妇女的行动反思男权思想图式并兼及从日常实践反思学术, 六是从海外看中国。再简化一下, 它们彰显了从边缘看中心、从实践看观念、从海外看中国的思想方式。这种“自- 返”的学术范式是具有无限魅力的悠游于两端之间的思想运动和表述活动。我们在此列举它们, 只是为了见证中国学界的民族志研究的反思时代的来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