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的中译本增序这篇前言,我深感欣悦。藉此机会,我能够直接与中国的专家们谈论一种对口头传承具有独特效用的研究方式,一种从文学、人类学、民俗学和语言学诸学科中汲取学术活力的方法论,则至为荣幸。在此,请允许我将此前言集纳为以下两个方面的简要陈述:(1)扼要地概括该学说的学术背景,这些问题在本书的正文中有较多篇幅的叙述;(2)简略地说明自本书面世的1988年以来该学说又获得了怎样的发展。 各国的读者都可以通过英特网从这一网址http://www.missouri.edu/ ~csottime/上利用有关口头理论的评注式的参考书目(英文),它是设立在美国密苏里大学(哥伦比亚)的口头传统研究中心的主页。这个在线文摘提供了2000多种著作和文章的摘引或概要,内容涉及到许多不同的口头传统,读者既可通过该网站搜索查询,也可下载到个人电脑单独使用。 背 景 显而易见,正如在后续的章节里将叙及的那样,口头理论的广为流播──针对活形态的口头传统与植根于口头传承的文本两方面而言──可以通过若干重要的节点进行追溯。早在1925年,美国学者米尔曼·帕里这位古希腊文学专家,就注意到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规模浩大的叙述远非是某一个人所能创造的。在其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里,帕里辨别彰明地指出这些体制宏长的诗篇──总计约达28000诗行──当肯定为希腊人集体的遗产。他认为与其说是茕茕孑立的某个吟游诗人,而毋宁说是有着若干世纪之久的故事讲述传统,使这些英雄故事得以面世并传播开去。 在此初创阶段,口头理论还完全地依傍于文本的分析。帕里通过考察荷马史诗中重复地、循环地出现的诗行与场景──例如“飞毛腿阿卡琉斯”或“灰眼睛的雅典娜女神”的多次使用,抑或是用于描写宴饮、集会或哀悼等叙述范型(narrative patterns)的许多例证──阐扬了他精辟的论断。一个不会书写的诗人,帕里解释说,在口头表演中是必定会采用“常备片语”(stock phrases)和“习用场景”(conventional scenes)来调遣词语创编他的诗作。既然当时没有我们所认为的理当如此的书写技术,表演者就需要掌握一种预制的诗歌语言(prefabricated poetic language),以支承在表演中进行创编的压力,方能在即兴演唱中成功地架构长篇叙事诗歌。荷马史诗中循环使用的语言便由此被理解为口头诗人的工具箱,他──以及他之前的许多代诗人──藉此以面对口头诗歌创编的挑战。那些被称做aoidoi的古希腊歌手,代代相承,就是凭藉着学习和使用这种特殊化的语言而使他们的史诗传统得以传承和流布的。 然而,文本分析本身并不足以验证在古代荷马文本背后有一个口头的诗歌传统。有鉴于此,帕里和他的合作者艾伯特·洛德,进行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旅程。在30年代中期的前南斯拉夫地区,他们得以亲历了一个活形态的口头史诗传统。在1933年到1935年间,他们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南斯拉夫省份的六个地区,通过使用特别制做的声学录音装置,从guslari(歌手)那里录制了数百首史诗的演唱;许多演唱还由他们的当地助手尼考拉·武依诺维奇依据口述作了文字记录。在随后的考察中他们发现,这些演唱表明它们可以与荷马史诗进行一种切近的类比──在颇具传统特征的循环性片语和典型场景上,也在大量的叙事范式中。简而言之,古希腊的和南斯拉夫的诗歌语言都以相同的方式被特殊化了:他们都是由“大词”(“large words”)构成的,这是种易于变通使用的修辞单元与叙事单元,用以帮助歌手在口头表演中进行创编。既然这些前南斯拉夫的诗歌毫无疑问地是口头传统的产物,帕里和洛德便由此推论出荷马史诗也一定生成于相同类型的本源。文本分析的结论就这样通过田野作业得到了确证。 正如在《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的第一章中所表明的那样,帕里和洛德当然没有创建口头理论的一切方面。某些前提可谓古已有之。继而,19世纪和20世纪初叶的学者们,特别是德国和斯拉夫语属的学者们,在对该理论得以成型的知识背景上,也有卓著的贡献。但下面的说法还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即:对于将各种观念或思想──它们出自文学、人类学、语言学和民俗学──融铸为一个独特的集大成而言,并且对于开创出一种综合一体的、极具创造力的研究方法而言,功劳则完全归于帕里和洛德。他们的伟大功绩正是在于将那些来自不同领域的思想集结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整体,正是在于将一系列显然缺乏联系的观察所得,具体化和明晰化为一种专门的、整一的阐释。 这一阐释的威力,可以通过口头理论在1960年──洛德的比较研究的宣言《故事歌手》就出版于是年──以后的延展播布而得到生动形象的说明。此后,该理论的研究对象不再仅仅囿于古希腊文学和前南斯拉夫的史诗。考察研究的视野很快就扩展到了来自亚洲、非洲、欧洲、澳洲、北美洲和南美洲的众多传统的论述中。不止于此,这一学说的领域还进一步拓宽为对古典作品的涵盖,例如《诗经》,并使之与现代诸传统──例如扬州平话──并列而举。所有不同的样式也都被纳入了学者们审慎详察的视野之中,以期寻绎出对口头传统的理解:除了史诗,还有抒情诗、民谣、颂诗、历史性韵文,以及难以计数的其他样式,在世界范围内,均已成为一种空前增长的专门性书目中的研究主题。今天我们可以自信地说,口头理论的方法,已经影响了散布于五大洲的、超过了150种彼此独立的传统的研究。我们还可以毫不含糊地指出,这一学说已经决定性地改变了理解所有这些传统的方式。通过帮助那些沉浸在书写和文本中的学者们,使他们通过对民族和文化的宽阔谱系形成总体性认识,进而领会和欣赏其间诸多非书面样式的结构、原创力和艺术手法,口头理论已经为我们激活了去重新发现那最纵深的也是最持久的人类表达之根。这一理论为开启口头传承中长期隐藏的秘密,提供了至为关键的一把钥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