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诗人的美的影像 由鬼神而涉及到神话,是周作人民俗观的又一个特点。周作人在《谈龙集·发须爪》中说:“我是一个嗜好颇多的人,……但是有一样东西,我总是喜欢,没有厌弃过,而且似乎足以统一我的凌乱的趣味的,那便是神话。”“对于神话感得很深的趣味,二十年来没有改变”。“可以说我的趣味是在于希腊神话,因为希腊的是世界的最美的神话。”周作人没有专门研究这“世间唯一的美的神话。”[27]只是介绍了几个希腊神话研究者及其著作,并说:“我看神话或神话学全是为娱乐,并不是什么专门的研究。”[28]而他最初接触的希腊神话则是在东京买到的《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及安特路朗的两本有关神话的书,“这样便使我与神话发生了关系。”[29]此后也说:“我以前所写的东西向来都无一点珍惜之意,但是假如要我自己指出一件物事来觉得还值得做,可以充作自己的胜业的,那么我只能说就是这《神话》翻译注释的工作。”[30]以至到了晚年仍然怀着这一不变的兴趣:“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1965年4月26日日记)[31] 吸引周作人对神话的关注的应该说是童年的记忆,不管是《山海经》中九头的鸟,一足的牛,还是《镜花缘》中飘海的神话传说,尽管荒诞无稽,但对于童年的周作人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带来了无穷的乐趣,这种“对于神异故事之原始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32]。而真正引导他认识到神话的意义的是安特路朗《习俗与神话》《神话仪式与宗教》及希腊宗教的研究者哈利孙女士的《古代艺术与仪式》《希腊宗教研究绪论》《希腊罗马的神话》几部著作。他说:“我因了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派的解说,不但懂得了神话及其同类的故事,而且也知道了文化人类学,……”[33]希腊神话的意义在于它“本身便是一部优美的艺术品。当作文艺也值得单独的去读。本来神话的内容材料与别民族没有什么大异,只因运用不同,把愚昧丑恶等野蛮分子净化了,便成了诗话的神话。”[34] 周作人很赞同哈利孙女士的观点,认为希腊神话是“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他们把那些都修建成为美的影像了。”而埃及、印度的神话则“始终没有脱离宗教的区域,与艺术有一层间隔。”其美在于“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因此希腊神话是美的影像。周作人一再强调这一观点,“世间都说古希腊有美的神话,这自然是事实,只须一读就会知道,但是其所以如此又自有其理由,这说起来更有意义。”[35]在《苦茶随笔·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中说“我爱希腊神话,也喜欢希腊神话的故事……因为这是人类学者的一种游艺。”《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是劳斯所著,周作人说“我喜欢这册书,因为如说明所云,著者始终不忘记他是一个学人,也不让我们忘记他是一个机智家与滑稽家,所以这书可以娱乐各时代的儿童,从十八岁到八十岁。……好些有意思的说话,看似寻常,却极不容易说得那么有趣。”在《立春之前·几篇题跋 四 希腊神话引言》中再次强调“希腊民族的宗教其本质与埃及印度本无大异,但是他们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诗人悲剧作者画师雕刻家的力量,把宗教中恐怖分子逐渐洗除,使他转变为美的影象,遂成为世间唯一的美的神话。”在周作人的神话观中,他一再强调神话是诗人创造的美的体现,表现的是诗人的情感,因而是一种美的影像。在此周作人看重的是神话中唯美的方面,是一种对于美的体验。 在此周作人有一个观点很值得注意,即他对于“神话是迷信”的说法的反驳。在《神话的辩护》《续神话的辩护》两篇文章中提到“神话在儿童读物里的价值是空想与趣味,不是事实和知识”,“其实神话只能滋养儿童的空想与趣味,不能当真事实,满足知识的要求。”接着提到迷信的问题,说:“迷信之所以有害者,以其被信为真实;倘若是虚假,则在迷信之中也可以发现许多美,因为我们以为美的不必一定要是真实。”并说:“人有什么不能满足的愿望,辄无意地投影于仪式或神话上,……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为天地使者的信仰,都是无聊之极思,却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现:我们知道这是迷信,但我确信这样虚幻的迷信里也自有其美与善的分子存在。”[36]看到迷信中的美,实际上也是对民俗美的一种发现与肯定,因此周作人说:“我对于迷信是很有趣味的,那些离奇思想与古怪习俗实现起来一定极不能堪。但在民谣童话以及古纪录上看来,想象古今人情之同或异,另有一番意思。”[37]在此周作人强调的仍是美的体验,即使是迷信,也是对于美的一种表达。 周作人不仅认同希腊神话是诗人创造的美的影像,同时也认同 “一切神话等的起源在于习俗”[38]的提法。“一切神话的起源在于习俗”是安特路朗的观点,在《神话与传说》中周作人介绍了朗氏的观点,作为人类学派,“此派以人类学为根据,证明一切神话等的起源在于习俗。”周作人很赞同这一说法,认为“以人类学法解释,才能豁然贯通”,“我们依了这人类学派的学说,能够正当了解神话的意义,知道他并非完全是荒诞不经的东西,并不是几个特殊阶级的人任意编造出来,用以愚民,更不是大人随口胡诌骗小孩子的了。我们有这一点预备知识,才有去鉴赏文学上的神话的资格,……”“离开了科学的解说,即使单从文学的立脚点看去,神话也自有其独立的价值,不是可以轻蔑的东西。”(同上)周作人引用了安特路朗《习俗与神话》的话,以人类学的观点看待民俗,对于这些奇异的风俗,在一国显是荒唐怪异的,而在别的国家中却能找到类似的东西,不被认为是荒唐的并与那里人民的礼仪思想相合,“以开化民族的似乎无意义的习俗或礼仪去与未开化民族中间所有类似的而仍留存着原来意义的习俗或礼仪相比较”,由此便可以看出民间习俗的源远流长。周作人认识到“民间的习俗大抵本于精灵信仰,在事实上于文艺发展颇有障害,但从艺术上平心静气的看去,我们能够于怪异的传说的里面瞥见人类共通的悲哀或恐怖,不是无意义的事情。”[39]习俗对神话的影响是神话学中一个重要的命题,周作人并没有作更多的解说,但从他的有关民俗的散文中可以看到这一影响。 在对希腊神话作介绍的同时,周作人更关心中国神话的发展:“我所注意,所想要明白的事情只是关于这几国的,即一是希腊,二是日本,其三最后却最重要的是本国中国。”认为对希腊神话的考察不仅在于其独特的价值,更在于“其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近的地方,总是值得萤雪十载去钻研他的。”[40]他比较了中国神话与希腊神话的异同,认为二者都有几千年的历史,宗教上都属多神崇拜,都曾遭受外族的入侵,在四时上也有着鲜明的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地理特征,然而各自的发展却是不同的。希腊神话由诗人创造,“他们心里没有畏惧,只有忧郁,时有极深的哀愁与寂寞,但绝不是恐怖。”[41]而中国“因了多年的专制与科举的重压,人心里充满着丑恶与恐怖而日就萎靡”,[42] “中国的僵尸故事大抵很能感染恐怖的情绪,”[43]并说自己小时候所看到《聊斋》《夜谈随笔》等志怪故事“使我读了至今害怕。我不信鬼神而在黑暗凄寂中有时也要毛戴。”[44]在读了劳斯所译的《希腊岛小说集》(《永日集·在希腊诸岛》)的序文后,比较了希腊与中国的不同,说:“希腊是古代诸文明的总汇,又是现代诸文明的来源,无论科学哲学文学美术,推究上去无一不虞他有重大的关系。中国的文明差不多是孤立的,也没有这样长远的发展。但民族的古老,历史上的历受外族的压迫,宗教的多神崇拜,都很相像,可是两方面的成绩却大有异。就文学而言,中国历来只讲文术而少文艺,只有一部《离骚》,那丰富的想象,热烈的情调,可以同希腊古典著作相比,其余便鲜可称道,中国的神话,除了《九歌》以外,一向不曾受过艺术化,所以流传在现代民间,也不能发出一朵艺术的小花。” 并说:“中国是无论如何喜欢读经的国度,神话这种不经的东西自然不在可读之列。……希腊与日本的神话纵美妙,……而在中国却偏偏都是少人理会的。”在此也反映出国民性的缺失。[45]因而需要希腊神话“这一阵清风似的祓除力”[46]来涤荡。虽如此,中国神话也自有其独特诱人的地方,如《山海经》《十州记》《博物论》等神话传说的著作,“这些故事,我们如说它无稽,一脚踢开,那就算了;如若虚心一点仔细检查,便见这些并不是那样没意思的东西,我们将看见《世说新语》和《齐谐记》的根芽差不多都在这里边……”[47]然而“神话在中国不曾经过好好的介绍与研究,却已落得许多人的诽谤,以为一切民心都是他造成的。其实决不如此。神话是原始人的文学,原始人的哲学——原始人的宗教传说,但这是人民信仰的表现,并不是造成信仰的原因。”[48]周作人的神话观不同于同时代如鲁迅、茅盾、胡适等从国民性入手对神话的分析,他更多地受到了哈利孙神话观的影响,更看重的是诗人的“美”的影像的创造对于后世的影响,更重视从文学的角度去探究神话的意义,“我们并不想做《续世说》,但是记录一卷民间的世说,那也不是没有趣味与实益的事罢。”[49]因为梦想是永远不死的,而神话就在这梦想之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