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的书写,处处都是陷阱。从材料中,我们只能看到事件的前后顺序,很难看到事件的因果关系。可是,如果学术史只是排列一下事件的次序,就会变成一部单纯的编年史或大事记,成为一排僵硬的雕塑,而不是脉动的河流。于是,我们不得不从材料中钩沉、焊接各种因果关系,在关系中勾勒人物,在关系中凸显传承。可是,历史叙述一旦涉及因果关系,就会变得如履薄冰。 比如,述及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在1930年的中落时,本书初稿原本是这样表述的:“10月,语史所接到校长公函,谓因‘经费支绌,暂时停办语史所’,该所代主任商承祚因此愤而辞职。”此中“因此”“愤而”“辞职”三个词,每一个词都是有根据的:首先是商承祚在《我的大半生》中曾说:自从他接替顾颉刚担任语史所代主任之后,就有一批人专门跟他作对,不断制造矛盾,使他无法工作,他觉得在中山大学呆着没什么意思,于是将这些情况告诉顾颉刚,主动表示要离开中山大学;其次是语史所档案记载了“12月,商承祚辞代主任职”。 可是,笔者在读到商承祚父亲商衍鎏1930年8月15日和9月15日日记之后,对于“因此”和“辞职”两个词就不再有把握了。商衍鎏在日记中说,由于商承祚和他的上司文科主任刘奇峰闹矛盾,1930年下学期开学之前,刘奇峰故意扣下了商承祚的聘书,虽然戴季陶和朱家骅都表示愿意挽留商承祚,但招架不住刘奇峰的坚决抵制,以至于商承祚没法继续在中山大学工作。 8月份就扣发了商承祚的聘书,10月份停办语史所,可商承祚直到12月才正式离职。可见语史所停办与商承祚辞职并不具备前因后果的关系,这样,“因此”两字就不能用了。而且,商承祚似乎并没有做好离职的准备工作,否则就不会将8月的愤怒拖延到12月了结,商承祚的辞职其实是一次“被”辞职,这样,“辞职”两字也不准确了。 考虑再三,笔者只好将这段话重新表述为:“10月,语史所接校长函,谓因‘经费支绌,暂时停办语史所’;大约与此同时,语史所代主任商承祚也离职北上。”删掉了“因此”和“愤而”,就等于掐断了因果链条。失去了因果关联,这些文字就变得干巴巴没一点血肉了。这大概也正是王国维所说的: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我们完全可以预期,只要有更多直接材料的出现,就一定还会有更多“可爱”的叙述需要进一步矫正。 在学术史写作中,史料的搜集和通读是第一重要的要素。如果没有足够的史料,就只能尽可能节制叙述,尤其要注意杜绝“想当然”。一般来说,合情合理的想当然总是富有情趣和感染力的,但学术史毕竟不是文学作品,宁不可爱,勿不可信。 张竞生是以提倡“性学”闻名的一位文化奇人,曾经担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还曾担任北京大学风俗调查会主席,而顾颉刚等人曾是北京大学风俗调查会的成员,江中孝在《张竞生文集》(1998年)序言中,想当然地以为“张竞生培养了顾颉刚、容肇祖、郑宾于、常惠等民俗学界中坚”。过了10年,到了张培忠写作《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2008年)时,这份“学生”名单又被“层累造史”地进一步扩大:“张竞生悉心培养了顾颉刚、容肇祖、郑宾于、常惠、台静农、钟敬文、沈作乾等一大批杰出的风俗调查事务员,正是这批人,日后成了中国现代民俗学界的中坚力量。”众所周知,上面提到的这些人,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学术上,基本上都没有受到过张竞生的什么影响,更谈不上由张竞生培养,相反,常惠不仅对张竞生的许多提议颇不以为然,他所主编的《歌谣》周刊甚至有意拒刊张竞生及其风俗调查会的相关信息,而钟敬文更是从未与张竞生有过任何联系。 《张竞生传》在提到张竞生风俗调查方面的贡献时,不仅把顾颉刚等人算做张竞生的学生,还花了两千余字把顾颉刚等人妙峰山香会调查的杰出成绩全算在“张竞生的直接主持下”。作者显然没有看过顾颉刚给奉宽《妙峰山琐记》所写的序言,序言中清清楚楚地交代了顾颉刚1925年妙峰山香会调查的前因后果,可说与张竞生毫无关系。 本书“导读”结尾处,再加三点说明。 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本书拟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方式,区分不同话题,分头叙述。同一事件在不同话题中被述及时,则采用“互见法”,以某一话题中的叙述为详,其余为略。 本书企图勾勒部分早期民俗学者的个性特征,尽量还原他们所处的学术生态,通过历史书写,指出学者的个性特征对于其学术事业的可能影响。可事实上,这一企图不仅不可能实现,反而可能导致叙述过于琐碎、冗长。也确实曾有朋友对此提出过批评。笔者完全接受这些批评。叙述不节制,篇幅过长,皆因作者驾驭史料的能力弱。 笔者本想尽量减少直接引文,多用自己的口吻进行叙事,却又总是担心读者不能理解那些话乃系“言必有据”,因此心里时时装着一个挑剔而迂腐的读者。而那个想象的读者所秉持的迂腐标准,其实正是作者自己设定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