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茨强调,文化并不是禁锢在人们头脑中的东西,而是体现在公众符号之中。社会成员通过这些符号交流思想,维系世代。而艺术作为一种公共符号的表达,我们在研究它的时候就不仅仅要研究它的外在形式,还应该包括它的内在价值及意义。 艺术究竟为何物?如果我们将其还原到人类最初阶段的记忆和表达方式上来理解,如果我们把人类的历史改为人类记忆和表达的历史,也许会对艺术的了解更清晰且更切合实情一些。在前文字的时代,人们依赖储存在基因中的一种知识本能地生活。文化知识以故事、唱歌、祈祷和口头语言的其他形式代代相传。这些形式往往出现在一种仪式的语境中,正是这种仪式的语境帮助人们记忆历史,这是一种早期知识的自然的结构。也就是说,今天被我们看得很庄严的诗词、优美的歌谣、传奇式的神话故事,甚至包括舞蹈,都曾经是一种帮助人类记忆文化和表达情感的工具。这种通过声音和肢体的记忆和表达,我们可以称其为时间的记忆和表达。 但这种仅凭口传心授的经验记忆是难以准确无误的,为了帮助准确的记忆,秘鲁的印加人使用一种结绳记事的方法,它由打了结的不同颜色和长度的绳子和线组成,被一根十字型的木棒穿起来。易洛魁印第安人有一种称为“贝壳数珠”(wampum)的带子,故事是通过带子上有颜色的珠子上的图画被记录下来。这种带子也兼作交换的一种媒介。另一些人则通过使用刻有痕迹的树枝、打结的手绢或皮带,以及穿起来的珠子或贝壳来增强他们的记忆。在笔者不久前考察的贵州长角苗寨,至今还流传着人们用结绳的方式算日子、用刻竹的方式记礼品的习俗,因为在那里扫除文盲还只是近几年的事。在没有文字的民族中,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表达,都是声音的、形象的。在声音以后,人们开始用的结绳记事也好,刻竹记事也好,树枝记事也好,串珠记事也好,都只是一种数字的记录。而只有图画才能记录具体的形象和场景,同时图画的记忆不仅相对准确,而且相对凝固,可以经历时间的冲刷。因此,有了图画以后,人类的经验便被迅速地传递、继承和积累下来,同时,图画的出现导致了文字的出现。图画的记忆是一种空间的记忆,也可以说是人类介于声音记忆与文字记忆之间的一种极其重要而特殊的记忆。 如此看来,人类的记忆与表达,第一个阶段是具有时间意识的、声音的记忆与表达,第二个阶段是可以相对控制的、精确的、图形的记忆与表达,第三阶段才进入理性的更易于书写与传播的、文字的记忆与表达。文字是一种有组织的、合理的,近逻辑的,具有分析性特征的系统记忆与表达,图形则为一种统合的、直观的、近美学的记忆与表达。由此可见,人类的记忆与表达不是从具有逻辑性的文字开始,而是从具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声音与图形开始,而所谓的语言、歌唱、舞蹈、音乐、图画、雕刻等,这些都是艺术。也就是说,在前文字的时代,供我们学习和理解这个世界的工具,不是文字,而是图画、音乐、歌舞和诗词,那是一个艺术的世界,它构成了人类整个形而上的空间,它是一种涉及整个人类文明原创可能的形而上美学的观念或结构。 也就是说,纵观人类的文明发展史,其表达和记忆的方式可以分为两个大的时段,或两个大的类型,一个是在无文字时期或无文字的民族以及没有掌握文字的下层民众中,艺术是其记忆和表达其文化的主要手段,也是其传承和学习文化的主要手段;另一个是在进入文字以后的社会或在那些掌握文字的精英中,文字则成为其记忆和表达文化的主要手段,也是文化的传播与学习的手段。可以说以艺术表达和记忆的世界是一个想象的世界,而以文字表达和记忆的世界则是一个理性的世界。 (二)作为人类潜意识而存在的艺术 但是,正如台湾学者史作柽所说:“不论人本身,还是其文明,都绝不是从理论而开始的。均来自一无可名状之大想象之世界。想象与理论之最大不同处在于,想象乃与人之整体性存在最为相近或相关之物,而理论却往往只是因人而有之属人外在形式化之部分,或即属人部分存在之表征,所以说,想象近潜意识,它所代表的是属于人类深不可测之整体性的存在,而理论则近意识,它所代表的却只是人类经过整理,清楚而看似可行之部分的存在,因之,在人类文明中,假如果然有一些过分之形式主义,或夸张之理论中心主义,乃至各式各样之文字性之独断思想,在根本上,它们往往都有一种惧怕去面对那业已失去之潜意识性整体不可侦测之自我存在之倾向(或无此能力)。其实,不论他们说得多么有理,若欲反驳之,其理由亦甚简单,即:不论人或文明本身都不是从理论或文字开始的。如其结果已使人及文明的存在陷入于纷争不已之状况,那么,我们就应该重新而诉诸于理论前之基础性大想象的世界方可。”(史作柽,1993:29) 他的这段话,将人类的想象世界,也就是艺术世界比做是人类的潜意识部分,而文字所代表的理性世界,比喻为经过整理后的人类的有意识部分。要想理解人类的整体存在,必须将这两部分结合起来理解。这也是艺术人类学者到田野中去考察时所需注意的任务。尤其是在当今人们远离自然,为生态危机、精神危机、价值危机所困的时候,尤为重要。 史作柽还说:“吾人知文必先知图,知图必先知声,若以此人类全史性表达之溯源的方式而言,我们对声音的真正了解,就在于人类不受任何空间性符号表达之限制或束缚,并以一真自由之心怀,向人与自然直接相关之大自然本然宇宙背景的回归中,方能有所真及。因为真正的声音、语言或音乐,它是一种讯息,它不来自于文字性城市中造作之理论或教条,它唯来自于果以真自然为背景之自然而生成的世界。”(史作柽,1993:26)我们欲理解“自然而生成的世界”,就必须先理解由艺术而构成的前文字的时代及民族的文化。我们也由此理解到为什么越是没有文字的时代,越是没有文字的民族,越是没有机会掌握文字的下层民众中,其艺术越是发达,在那些地方和民族中,几乎每个人都能歌善舞,会剪纸、绘画、刺绣、雕刻、做面花、捏泥人等等,个个都是能工巧匠。在那些地方没人懂得什么叫艺术,但每个人都生活在艺术之中。 (三)作为理解民族文化钥匙的艺术 黑格尔虽然看不起作为象征型的前文字时期及民族的艺术,但他也意识到“在艺术作品中,各民族留下了他们最丰富的见解和思想,美的艺术对于了解哲理和宗教往往是一个钥匙,而且对于许多民族来说,是唯一的钥匙”。(黑格尔,1997:10)他讲的这话是非常准确的,对于一些无文字的民族来说,艺术是他们表达文化、记忆文化、传承文化和学习文化的重要途径,甚至是唯一途径。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他们的艺术,或者失却了他们的艺术,我们就不可能理解他们的文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