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时代双向阅读的延展空间 人类学(本文所言皆指文化人类学)作为一个舶来性的学科,是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引进中国的,尽管中间经历了两次“本土化”的呼吁与讨论(一次在1930年代,一次在1990年代,这里主要指中国大陆),但始终收效甚微。这一点,只要翻翻今日中国人类学家的作品所参考的基本理论框架以及所引用的文献便可明了。 笔者以为,中国人类学在理论上欲达到本土化目的,可以借两个途径来实现:其一是在国人的经验基础上,通过田野工作提炼出有关概念和理论解说模型;其二是直接到中国古代文献中寻找有关思想或智慧,大可不必事事仰赖于西方的人类学概念与理论。前者不妨以西方人类学理论作参考,但要用中国经验去检验西方的理论,或补充或修正或推翻而另行建立,增加中国经验对世界人类学理论发展的意义。对于后者而言,但凡中国文献中已有的概念和理论,我们在做研究时应尽可能拿来做参考,没有必要“言必称西方”。因为历代知识精英的思想影响到了底层民众的文化实践,并对地方社会的面貌及运转发挥了形塑作用,国人并不是遵循西方人类学家的概念和理论去行动的。西学的概念和理论是建基于别的社会经验基础上的。 笔者的倾向在于例举出一些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智慧并加以讨论。这些智慧有的属于我们独有,有的与西方的人类学理论和概念有相通相容之处,且其诞生与流行亦远远早于在西方知识系谱上被生产出来的时间。当然,这样说并非是“古已有之”的心理在作怪,亦非完全要拒绝西方人类学理论,这里只是不想把中国人类学实践变成西方的附庸而已。“田野与文献间的双向阅读法”可以突破过往文献研究与经验研究之间所画下的隔阂与藩篱,从而实现两个学术领域里的结合与贯通。传统的以文献阅读为主的文史哲研究和以调查为主的且在书斋外的经验研究,各自形成了自己的关注对象、讨论话题和语境氛围,包括相关的学术研究策略和学术圈。而“田野与文献间的双向阅读”,可以实现新的科际间的整合、交流与对话。 对于文史哲来说,可以从书斋走向田野。对于人类学来说,与传统文史哲研究的结合,并自觉汲取其中的思想营养,可以走出一条既具有西方社会科学特色又兼备传统人文学味道的中国人类学道路。但是,任何研究方法都是针对特定研究对象而言的,并不适应一切领域。田野与文献双向对照法之设,目的在于了解传统帝国的形成以及现代中国如何从传统中国中转换出来。至于当代社会中的一些新领域或者新媒体时代中,比如QQ、短信和微信交流等问题未必就有效。不过,如果真要用笔者所倡导的“双向阅读”方法去做,也不是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近年来有些学者对QQ、短信和微信等交流方式和虚拟空间抱以极大热情,认为它们可能在创造一种新的文化机制和社会组织样式。在研究观念和研究方法上,研究对象可以被划分为“文献世界”、“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三个部分。自2011年以来,笔者在征得群主同意的情况下,先后“潜水”中国闵氏家族和山西河曲南沟周氏家族的QQ群和微信群,观察他们是如何利用现代交流方式和空间再造宗族的,但研究结果令笔者的态度趋于保守。 首先,现代互联网的国家管理文件和开发设计者的意图,事先塑造了QQ和微信空间。当代互联网中的大众语言与行为虽然显得比现实日常生活更加民主、平等,甚至批评性的声音过于“愤青”或激烈,但仍然处在国家网络管理政策规训及许可范围之内,否则就会被屏蔽或撤销掉。有时群主会提醒发言者过于激烈或极端,他们害怕被关闭空间,便是一个明证。如果不了解国家顶层思想与互联网开发精英的设计理念,恐怕很难了解网络大众的虚拟文化实践。 其次,尽管互联网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会改变现实世界的交流方式,乃至倒逼顶层制度和管理方面的设计,尤其是我们身处“人人抱着手机”的时代,但虚拟世界的语法规则仍然来自现实真实世界。从本文倡导的实践观来看,我们研究QQ、短信和微信的目的,不是仅仅停留于观察网络世界,而是透过网络以观察网络之外的社会,即看虚拟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是如何互动的。真实的世界与虚拟的世界共同构成一个语言结构,虚拟的世界只是了解真实世界的一个窗口。在某种意义上说,笔者更倾向于认为,网络虚拟世界已经被现实世界框定了,是现实中的人们在“玩”虚拟,因而现实社会是网络虚拟社会的文化底色与根本语法规则,网络虚拟世界一时还不会衍生出新的组织社会的语法逻辑。网络只是现实中的人们的一种生存凭借,也许有一天会从中产生新样社会,但很可能一出现苗头则又以另外的方式被取代了,现代技术造成的交流空间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通过网上的闵氏宗族和周氏宗族的观察表明,QQ和微信只是他们借以构建现实宗族组织或宗亲组织的一种媒介或工具。宗族或宗亲成员可以在虚拟的世界里讨论一切问题,但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建设祠堂、纂修族谱和举行祖先祭仪,包括面对面的宗亲互动与联谊。网络世界似乎永远也代替不了现实世界,因为祠堂、祖先墓茔、世系群成员聚食宴饮等宗族要素都无法搬迁进网络世界中去。 再次,笔者常常在线上或从虚拟世界中走出来,去访谈发动宗族运动的世系群精英,参加他们的宗族祭仪和联谊,穿梭于文献世界、现实世界和网络世界之间。无论是闵氏宗族还是周氏宗族通过互联网而制造的宗族和联宗(含宗亲会),它们的根本理念仍然来自古代儒学精英的文本和帝国关于宗族的管理文件,还吸收了20世纪初期一些现代化精英所提倡的两性平权理念。当下,他们并没有创造出新的中国宗族理念和样式。 但愿笔者的保守态度与乐观地期望网络能产生新的社会文化模式的积极态度,构成一种互补,学术上彼此映发。 (杜靖,青岛大学法学院教授、青岛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主任、《人类学研究》编委、博士后。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