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概括一下合作化的历史,对于女性来说她们记住了哪些内容。很多女性首先提到的是身体的记忆,病痛,什么地方疼痛,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怎么得的,病因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历程,这是她们记得非常清楚的。比如说要下地劳动,在某一个季节,冬天也要参加劳动,造梯田,她们非常辛苦,比男人的活还重,去平整土地,造田,一下下用铁锹拍田的边儿,因为梯田一层一层上去,要拍实了,拍好了,那都是黄土,一下下拍。在这个过程中,可能她得了某种妇科疾病,她是记得很清楚。 第二方面的记忆就是管一养孩子的记忆,这对女性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生命内容。她们在养育孩子的事上遇到了非常非常大的困难,或者说感受了极为深重的苦难。为什么?因为很多人生完孩子以后很短时间就下地劳动了,这个时候孩子怎么办?好一点儿的,他们叫老人照看。家里如果有已经老到可以不下地的老人,50、60岁还要下地呢,如果特别老了,不下地干活了,老人能帮你看看孩子。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娃娃照看娃娃,生的老大,还没有上学,但是5、6岁了,去看更小的娃娃。但是很多人没有这个条件,没有老人照看娃娃,也没有娃娃照看娃娃的时候怎么办?这个时候女性是非常非常痛苦的,她们只能干活之前用一个布袋把娃娃捆住,捆在腰那儿,然后在土炕上打一个木橛子,把绳拴在木橛子上,怕娃娃掉下来。她去干活了,那个地方全是山地,中间回不来吃饭,等到她下午下了工,回到家的时候,那个时候是娃娃哭,大人哭,娃娃浑身屎尿,饿得娃娃哭,母亲是什么心理?所以这方面的记忆她们是极为深刻,极为清晰,你能说这不是合作化的一个历史进程吗?当然是。 还有一方面非常突出的记忆,就是关于食物的记忆。女性关于食物的记忆,那个年代是关于食物匮乏的记忆,是关于饥饿的记忆。因为按照性别分为,女性在家里是为全家人准备食物,做饭,当然也经历吃大锅饭,吃食堂的阶段,那个时候她们也记得清楚,一家打多少饭什么的。每天回来以后,食物很匮乏,好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贫困地区,到今天还是国家级贫困县呢,所以60年代的时候本来就是贫困地区,没有抽调走什么粮食,本来就出不来粮食。再加上山里有一些野菜,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玉米中间的棒打碎了,粉碎了,都吃。所以饥饿的记忆也非常清楚,而且女性当时的角色,你做了饭以后,要先让孩子吃、男人吃,因为男人是主要的劳动力,女性对饥饿的感受,她还有家庭的责任,所以这方面的记忆也是非常清楚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女性并不是不记得那段历史,也并不是不能讲述那段历史,只不过是不能用被正式认可的话语方式讲述,实际上她们有没有记忆?当然有,她们是在用生命感受那样一段历史,并且去记忆和表达那样一段历史。人们有时候说女性跟公共生活是分开的,女性是家庭的私人的领域当中,她们不进入公共生活,其实并不是隔绝于那样一段特殊的历史过程,也不是隔绝于公共性的感受,实际上她们是与之血肉交融,情感相继的。因为那样一个过程,毕竟极为深刻的影响了她们的生存状态,改变了她们的生存状态。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也面对一个问题,她们今天讲述的时候,因为也没有什么主题,就是随便聊天,讲着讲着她们就会痛哭流涕,不难理解,因为她们经历的确实是一种非常深重的苦难。但是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她们又很开心,哈哈乐,听的人就会产生一些疑问。会说你们那会儿那么困难,又挨饿,又有病痛,孩子又遇到这么大的问题,你们怎么还挺高兴的?她们自己有时候也说是呀,回家还不知道有什么吃的呢,吃的还没有着落呢,还高兴,还乐呵呵的。我们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那种物质的极度匮乏,身体的极度痛苦,但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心理还反而有一种亢奋的东西?这也是我们要去洞悉所谓文明的治理,到底在普通人那儿是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个时候我们经过研究和分析就会有这样的发现,这样一个农业集体化的过程,其实对女性而言是一种被支配状态进入另一种被支配状态。也就是说她们原来是家庭的工具或者附属品,只不过现在变化了一点儿,现在变成了集体的或者国家的工具,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可能有些人会用一个词“妇女解放”,这也是我们官方经常用的词,说新中国前所未有的使妇女真正的解放了,因为她们从原来的家庭,族权,夫权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了,她们有这么一个转变,变成了国家的“主人”。 什么意义上的解放?即使她们自己说有解放的感觉,我依然不认为是一种解放,只是解放的幻象。 凤凰网文化:我记得秦晖老师曾经有一个说法,他说新中国妇女的解放并不是妇女地位的提高,而是男人下降了和妇女同样地位的一个过程。 郭于华:对,这个概括比较精辟。大家都知道中国根本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不仅仅是说男人的问题还是女人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讲是人的问题,是人的权利的问题。 当事人讲确实解放了,因为这有很多事,比如说过去女的不能随便出来跟别人交往,就是传统时期,帝国时代也好,民国时代也好,说女人没事出来满村乱蹿不是什么好女人,好女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土改之后,农村里面要开很多会,老组织她们开会。一开会的时候全都得参加,尤其是刚刚土改那会儿,很多时候很多女的出来开会,还到外村开会,社会交往的空间会空前的扩大,包括跟男性的交往,这跟传统时代很不一样。在外村开会,有的时候回来晚了,男人还送她们回来。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确实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能不能用“解放”来概括,这是可以去探讨的,有这个感觉不一定是解放,你比原来出来了,比原来活动空间大了,比原来交往面大了,比原来跟男人交往更自由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解放?可能还得再看。 比如说这个村子中,原来这个女性也不用名字,比如这个人在娘家叫李红珍,但是她嫁到这个村之后,就变成了谁谁谁的婆姨,没有人叫她名字。在陕北,没结婚的叫女子,结婚的叫婆姨,有了孩子之后就说谁谁谁的娘的,不是骂人,他们那儿就那么说,谁谁谁姐的,谁谁谁哥的。所以女人在村子里要不然就是谁谁谁的婆姨,要不然就是谁谁谁的娘的,很少用她们的名字。在集体化的时候必须用名字了,要计工分,要分配,所以你叫李红珍就叫李红珍,你叫张秀莲就叫张秀莲,这个时候她们也有一种感觉,说你看有人叫我名字了,我是我自己,我是有名字的人,我不再是谁谁谁的附属品,谁谁谁的家属,这可能也带来一些解放的感觉,这都可以理解。但是是不是实质意义上的解放?这个要谨慎。 再有,相对来说感到到一种公平,因为很多人在访谈的时候,说那会儿受得了?那么痛苦怎么忍受?他会说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是同样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受苦,大家都一样,大家在一起还能穷开心,这个时候他觉得可以忍受。 人们不需要被“大国”,更不需要学“微笑” 郭于华:最后,我想说关于普通人的历史权利和历史责任。我们说普通人,在追寻历史的真相,在进行历史反思当中是有权利,也是有责任的。很多人会说,包括我们的访谈对象都会说,你问我们这些事干什么,没有意思,他们说没有意思,而且还会说没有意义。言外之意就是说我这样的生存太可怜了,太卑微了,怎么可能成为有用的历史,或者成为你们关注的东西,他们自己就会这样说。其实我们可以看到普通人的历史是有价值的,是有力量的,是有分量的,而且也有这样讲述自己历史的权利,你会发现如果有人认真的倾听他们,去跟他们进行这样的交流,他们是有愿望来讲述的,不是像开始那样不太愿意讲述。而且我觉得普通人,特别是我们有这样的能力,很多农民妇女不识字,如果没有人倾听,她们也没有能力来记忆自己的历史。但是如果有能力的这些人,我们其实也有一种责任,应该去关注和讲述我们自己的记忆,我们自己的历史。因为人是历史的主体,但是在这儿,主体在今天还是一个消失的状态。有很多东西我们都是非常被动的,我们一直是一个“被”的大国。 有张照片大家肯定熟悉,这是我们奥运会之前的礼仪小姐的培训。为什么要这样培训呢?礼仪小姐要有标准化的微笑,上面露四颗牙,下面露四颗牙,所以必须叼着筷子来练习微笑,我们已经到了连微笑都要去训练和培训的民族吗?所以可以知道主体是处在这样一种“被”的状态。 我们为什么说苦难有一种力量,但是苦难有没有力量,取决于能不能进入历史,也就是说它被讲述出来,能够被记录下来,能够被我们思考。如果说苦难进入不了历史,尤其是普通人的苦难,真的是无足轻重,就在历史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苦难只有进入了历史,它才能够具有历史的力量,包括我们刚才说的力量。同时,我们要揭示出苦难的社会根源,苦难的社会根源,不仅仅把这些苦难归结为个体,背后应该有社会了根源。如果我们挖出了社会根源,了解了是因为什么样的社会结构或者制度造成的,苦难就不仅仅是个体的经历和感受,而是具有一种社会性的力量,成为一个公共的话题。 同时,我们还需要去除一些先赋性的,或者宿命论的一些谜兆。因为很多讲述者在讲述当中经常会说“我就命苦”,“都这样”,还常说“农民嘛”,“就这样吧”,“我认命吧”,“这是我的宿命”,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揭示苦难的社会根源,苦难就不再是这样的宿命,就会具有颠覆性的的力量,重构的力量,解放的力量。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概括一下,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历史,每个人的苦难都具有历史的重量,每个人的记忆都弥足珍贵,每个人的历史都不应该遗忘。 今天就是这些内容,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