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梁启超重视史学,仍有其学术上的考虑。在他看来,“历史者,普通学中之最要者也。无论欲治何学,苟不通历史,则触处窒碍,怅怅然不解其云何。故有志学问者,当发箧之始,必须择一佳本历史而熟读之,务通彻数千年来列国重要之事实,文明之进步,知其原因及其结果,然后讨论诸学,乃有所凭借。不然者,是犹无基址而欲起楼台,虽劳而无功矣。”(注:《东籍月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第90页。)而历史虽然与各种社会人文乃至自然科学关系密切,还是有轻重之别和缓急之分。梁启超主张创新史学,原因是他对旧史学极为不满,批评旧史学有四大病源,即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而最为关键的,还在历史究竟以少数人为中心,还是以多数人为关照。“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历史固然是英雄的舞台,但“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而中国历代史书,不过是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注: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3页。) 梁启超重视群体,是从进化论的观念出发,“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一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然则历史所最当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关系人群者,虽奇言异行,而必不足以入历史之范围也。”中国作史者,“不知史之界说限于群”,(注: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9—10页。)人物传记于人群大势毫无关联。在1901年发表的《中国史叙论》中,梁启超详细论述了“史之界说”。他说:“史也者,记述人间过去之事实者也。虽然,自世界学术日进,故近世史家之本分,与前者史家有异。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以此为据,梁启超甚至断言“中国前者未尝有史”,从而引发了一场中国有史无史的争论。按照梁启超的标准,中国不仅没有史学,甚至连史料也相当缺乏。“今者欲著中国史,非惟无成书之可沿袭,即搜求材料于古籍之中,亦复片鳞残甲,大不易易。”(注:《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1—2页。) 如何改变上述状况?梁启超已经有所注意,在《东籍月旦》评介市村瓒次郎等人的《支那史》时,他特意指出该书“稍注意于民间文明之进步,亦中国旧著中所无也”(注:《东籍月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第99页。)。不过,梁启超更主要的还是寻求其他学科的援助。从新史学后来的发展看,其中值得注意的一是考古学,二是社会学。 《中国史叙论》第七节“有史以前之时代”论及黄帝以前的远古历史,因为没有文献记载,必须依靠其他学科的发展所提供的人类共例。梁启超了解到,1847年以来,欧洲考古学会专派人发掘地下遗物,于是史前古物学遂成为一学派,订定而公认史前分为三期,即石刀期、铜刀期和铁刀期。而石刀期又分为新旧二期。“此进化之一定阶级也,虽其各期之长短久暂,诸地不同,然其次第则一定也……中国虽学术未盛,在下之层石,未经发见,然物质上之公例,无论何地,皆不可逃者也。故以此学说为比例,以考中国有史前之史,决不为过。” 除了借助于考古学,梁启超还从社会学所总结出来的人群公例,推断中国远古社会的发展状况,当时社会学的一般原理认为,“凡各人群,必须经过三种之一定时期,然后能成一庞大固结之团体。第一为各人独立,有事则举酋长之时期;第二为豪族执政,上则选置君主,下则指挥人民之时期;第三为中央集权,渐渐巩固,君主一人专裁庶政之时期。”(注:《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9—10页。)一群之中,自然划分三类,一为最多数之附属团体,将来变成人民之胚胎;二为少数之领袖团体,将来变成豪族之胚胎;三则最少数之执行事务委员,将来变成君主之胚胎。三类人逐渐分离,权力也由民主而封建,最后进到中央集权的君主制度。 梁启超着重介绍考古学和社会学,只是针对史前社会,而且主要是借助浮田和民翻译的《史学通论》、《西洋上古史》等书(注:石川祯浩:《辛亥革命时期的种族主义与中国人类学的兴起》,中国史学会编《辛亥革命与20世纪的中国》(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006页。),也许他并没有预见到这些学科后来对于中国史学的发展变化所产生的巨大冲击。不过,这些学科在欧洲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许多方面还在形成的过程之中,学科之间的分界受历史渊源的制约,相互纠葛,错综复杂,对于研究人类历史的影响力正在逐渐释放的过程之中。梁启超显然和当时新进的中国知识人共同感觉到这些学科的不同凡响。此外,梁启超还以进化论的观念将这些学科依据其他人群的研究所揭示的若干规则视为人类社会的通则,断言“此历代万国之公例”必然适合于中国,而研究缺乏甚至完全没有文献记录的上古社会,与研究同样缺乏文献记录的下层群体历史有着某种共性,这种共性预示着可以将研究远古社会的方法移植到对社会民众历史的研究方面。 梁启超创新史学的呼吁激起了不同的反响。尽管对于他“中国无史”的过激之论颇有争议,但是关于重视历史的中国历来缺少群体性民史的看法,却引起普遍的共鸣。《新世界学报》、《政艺通报》以至后来的《国粹学报》、《东方杂志》,陆续刊发了不少文章,讨论中国有史还是无史的问题,无论是主张无史还是坚持有史,都“同意‘历史’应该是国史,是民史,是一大群人的历史,是社会的历史,同时历史叙述应该从宫廷政治史解放出来,而以宗教史、艺术史、民俗史、学术史作为它的主体”(注:王汎森:《晚清的政治概念与“新史学”》,《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第19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