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钟凡对郭沫若的推许,未必能够得到普遍赞同。尽管唯物史观强调民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但首先还是坚持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因此侧重于讨论中国社会的性质以及由此决定的历史分期。至于民众对于历史发展的作用,主要是通过生产活动来表现。此外,历代农民的反抗斗争开始进入研究视野,尤其是近代史上的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运动,成为后来盛极一时的农民战争研究的先声。唯物史观影响下的学人,比较流行的做法是从社会经济史的路径来建设民史,而这一取向并不限于马克思主义学者。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吴晗等人组织的史学研究会,在所主编的天津《益世报·史学专刊》《发刊词》中宣称:“帝王英雄的传记时代已经过去了,理想中的新史当时属于社会的、民众的。”该专刊后来一年里所发表的论文,大都是研究农民战争和下层群众方面的。(注:苏双碧、王宏志:《吴晗学术活动编年简谱》,夏鼐、苏双碧等:《吴晗的学术生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4页。)吴晗撰写的《明代之农民》一文,重点在于起义暴动等非常状态之前的常态之下,农民的生存状况,这无疑是史学界努力接近民史的体现。 民众要真正成为历史的主体,就不能仅仅通过物质生产来间接体现,或是只关注农民战争之类的非常状态。前者不能深入了解民众的思维和行为,后者则往往更多地看到民众受圣贤影响的一面。历史学在不断呼唤民史的同时,似乎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这时人类学者独辟蹊径,树立了可资借鉴的典范。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以常态的中国农民生活为研究对象,乡土社会的普通农民,真正成了研究的主体。颇能发人深省的是,顾颉刚呼吁“打破以圣贤为中心的历史,建设全民众的历史!”的中山大学,正是中国的民俗学转向人类学和社会学的基地。这似乎显示民史的建立,历史学需要从人类学和社会学取得新的动力。而在1920年代,人类学也在面临着重大的转机。按照亲自参与其事并且处于中心位置的费孝通教授的看法,“当时的社会人类学事实上是一门研究殖民地上土人文化的学科,明确提出可用人类学的方法研究所谓‘文明’社会,应当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从人类学本身来说,当时正在酝酿一个趋势,要扩大它的范围,从简单和落后的部落突人所谓‘文明社区’,就是要用深入和亲密的观察方法来研究农村、市镇,甚至都市的生活。在地区上讲,过去人类学家研究的范围大都是在非洲、大洋洲和北美,新的趋势是想扩大到亚洲和拉丁美洲,而这些地区主要是文化较高的农民。”(注:费孝通:《师承·补课·治学》,三联书店,2001年,第170、25页。)中国学人的努力,不仅地域适逢其会,方向上也合乎潮流。有趣的是,抗战后费孝通和吴晗联手研究中国的社会结构,结集出版的《皇权与绅权》,可以视为社会学人类学与史学的合流。 人类学对史学产生重大影响,主要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而在这一时期的中国,这门学科的“出身”不好,又过于新颖,与中国的文化习惯有些不相凿枘,影响的范围和幅度有限。由唯物史观所带动起来的社会经济史以及农民战争研究,则越来越受到重视。 三、回到历史现场 考古学和人类学对近代中国史学的影响,以眼光向下推动了民史的建立。不过,由于学科背景的不同,也产生了一些令史家困惑的倾向。有的在人类学范围内已经有所讨论,有的则是超越人类学范围才显示出来。就史学而言,其中重要的一点,便是史学以史料为依据,以往的史料大都为文献记录,在西方近代社会科学的影响下,不仅文本的史料类型大幅度增多,各种实物、图像和口述资料也进入史料的范围,而考古学和人类学却有着离开文献的趋向。考古学和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本来都是所谓初民社会,基本没有自己的文献记录,因而两个学科共同强调实地作业。考古学,尤其是史前考古,基本是脱离文献的研究。人类学在开始阶段虽然依靠文献,但那是各种外来人的记录。正如费孝通所描述的英国新旧两代人类学者的差别,弗雷泽(James Frazer)很像中国旧式的冬烘先生,高坐在书斋的太师椅里,伏案终日博览群书,阅读一叠叠从英国当年旅居在广大殖民地上的官吏、商人和传教士寄回的书札杂记,用进化论构筑海外各地土人生活的理论。马林诺斯基(B. Malinowski)则反对用异样的眼光将土人的行为和思想看得乖僻离奇,主张实地和土人们一起生活,从内部真实体验和了解他们的文化。所以他呼吁人们从关闭的书斋走出来,到人类学的田野里去吸一下清新的空气。(注:费孝通,《师承·补课·治学》,第132—133页。) 中国早已脱离初民社会,数千年的文化历史一以贯之,有着极为丰富的文献资料,考古学的文明史部分,不仅不能摆脱文献和器物,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印证文献的古史记载。傅斯年针对李宗桐所说古史的定夺要待后来之掘地的看法告诉顾颉刚:“诚然掘地是最要事,但不是和你的古史论一个问题。掘地自然可以掘出些史前的物事,商周的物事,但这只是中国初期文化史。若关于文籍的发觉,恐怕不能很多。(殷墟是商社,故有如许文书的发现,这等事例岂是可以常希望的。)而你这一个题目,乃是一切经传子家的总锁钥,一部中国古代方术思想史的真线索,一个周汉思想的摄镜,一个古史学的新大成。这是不能为后来的掘地所掩的,正因为不在一个题目之下。岂特这样,你这古史论无待于后来的掘地,而后来的掘地却有待于你这古史论。现存的文书如不清白,后来的工作如何把他取用。偶然的发现不可期,系统的发觉须待文籍整理后方可使人知其地望。所以你还是在宝座上安稳的坐下去罢,不要怕掘地的人把你陷了下去。”(注:《与顾颉刚论古史书》,《傅斯年选集》,第147页。) 关于不同国度史料与史学的关系,章太炎有过整体性的评论。他指责“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是“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中国即是“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可以器物补史乘之未备,而不宜以器物疑史乘,或作为订史的主要凭据。(注:徐一士:《一士类稿·太炎弟子论述师说》,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2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5—108页。)李宗桐误以为欧西古史资料多,其实不然。葛兰言当年试图研究欧洲的古代民史,因为缺乏资料,不得不转而研究中国。中国古史文献繁多的特点,一直制约着中国考古学的发展。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虽有地上与地下之分,仍然是以文献证文献,而不是以古器订古史,更不是以发掘重建古史。1930年代成立于北平的考古学社,对于掘地和金石学同样看重,其所谓考古,主要还是考证文献记录的古史系统。所以社会人类学者抱怨道:欧洲的考古学包括古地理学、古动物学、古植物学、先史人类学、先史考古学、古文字学与古语言学,而中国现代学者往往仅知在文字学一方面努力。(注:杨堃:《葛兰言研究导论》,杨堃:《社会学与民俗学》,第124页;原载《社会科学季刊》第1卷第3、4期和第2卷第1期,1943年出版单行本。)直到20世纪90年代,一批新锐考古学人对于中国考古学与文献的密切关系依然感到困惑。对夏文化的期待成为中国学人的重要情结,背后也受此制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