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功批评“国故”能叫人钻不出头,与顾颉刚的看法不尽相同。他的意见,显然是希望后者跳出“国故”的纠葛,回到社会学和考古学所指示的眼光向下的轨道上去。其实,在这方面,顾颉刚与胡适的看法也有所分别。师生二人都重视国学与中国历史的关系,具体而言,则侧重不同。胡适认为(或者至少同意):“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的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系统的研究,要以此为归宿。”因此他所设定的总系统是一部包括民族、语言文字、经济、政治、国际交通、思想学术、宗教、文艺、风俗、制度等10项专史的中国文化史。(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1923年1月)。)这虽然可以说几乎等于一部通史,却并不着重于民史。 顾颉刚的看法在所撰《北京大学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辞》中有明确表述:“国学是什么?是中国的历史,是历史科学的中国的一部分,研究国学,就是研究历史科学中的中国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了科学方法去研究中国历史的材料。”乍看上去,这与胡适的意思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顾颉刚是在回答近来常有人说“我们应当研究科学,不应当研究国学,因为国学是腐败的,它是葬送青年生命的陷阱”的批评时做这番表述的,他强调“在故纸堆中找材料和在自然界中找材料是没有什么高下的分别的”。可是就在这一年,胡适面对陈源等人的批评,却部分改变了原来对整理国故的看法。1919年,胡适在回答毛子水关于整理国故益处不大,世界上许多学术比国故更有用的议论时说:“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注:《论国故学》,《新潮》第2卷第1号(1919年10月30日)。)而这时胡适却“深深忏悔关于研究国故的话”,呼吁青年离开国学这条死路,去走科学的生路。(注:《研究所国学门第四次恳亲会纪事》,《北京大学国学门月刊》第1卷第1号(1926年7月)。)这也是1928年至1929年后师徒二人渐行渐远的潜因之一。此事后来两人都主要从疑古和信古的分别来理解,其实深究起来,应该还有另外一面。 顾颉刚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辞》,首先是针对社会上对于不同类型的材料所表示出来的偏见。1925年12月,北京大学举行27周年校庆纪念会,国学门开放供人参观,参观者先到考古陈列室,很感到鼎彝的名贵,再到明清史料陈列室,也感到诏谕的尊严,最后到风俗和歌谣陈列室,很多人则表示轻蔑的态度。顾颉刚认为:“我们对于考古方面,史料方面,风俗歌谣方面,我们的眼光是一律平等的,我们决不因为古物是值钱的骨董而特别宝贵它,也决不因为史料是帝王家的遗物而特别尊敬它,也决不因为风俗物品和歌谣是小玩艺儿而轻蔑它。在我们的眼光里,只见到各个的古物、史料、风俗物品和歌谣都是一件东西,这些东西都有它的来源,都有它的经历,都有它的生存的寿命,这些来源、经历和生存的寿命,都是我们可以着手研究的。”(注:顾颉刚:《一九二六年始刊辞》,《北京大学国学门周刊》第15、16合期。) 顾颉刚虽然强调材料的平等,毕竟受个人训练的约束,对于考古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研究古史计划,只是准备研究古器物学,而未及真正的考古发掘。胡适、傅斯年等人在这方面比他要彻底。胡适在赞同顾颉刚疑古之初,即主张先把古史缩短两三千年,“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科学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注《自述古史观书》,《古史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2页。)对此顾颉刚没有正面回应。他无疑“知道要建设真实的古史,只有从实物上着手的一条路是大路”,但他立志首先要“破坏伪古史的系统”。(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辨》(一),第50页。)所以当李宗桐提出研究古史载记不足征信,“要想解决古史,唯一的方法就是考古学……要努力向发掘方面走”时(注:《古史问题的唯一解决方法》,《古史辨》(一),第270页;原载《现代评论》第1卷第3期(1924年12月27日)。),顾颉刚同意这是极正当的方法,应当极端注重发掘,却还是认为其论断“颇有过尊遗作而轻视载记的趋向”。他的理由是,“无史时代的历史,我们要知道它,固然载记没有一点用处;但在有史时代,它原足以联络种种散乱的遗作品,并弥补它们单调的缺憾。我们只要郑重用它,它的价值决不远在遗作品之下。”(注:《答李玄伯先生》,《古史辨》(一),第270页;原载《现代评论》第1卷第10期(1924年2月14日)。) 顾颉刚的意见涉及考古学与中国史料的关系,相当复杂。值得注意的是,此前他已认为“经籍器物上的整理,只是形式上的整理;至于要研究古史的内部,要解释古代的各种史话的意义,便须应用民俗学了。”他并且坦承:“老实说,我所以敢大胆怀疑古史,实因从前看了二年戏,聚了一年歌谣,得到一点民俗学的意味的缘故,”(注:《我的研究古史的计划》,《古史辨》(一),第214页。)由于当时所讨论的古史,大都在商周以降的有史时代,顾颉刚实际上更加注重载记。只是他力图摆脱经学正统对于古史的解释,决心致力于“(一)用故事的眼光解释古史的构成的原因;(二)把古今的神话与传说为系统的叙述”(注:《答李玄伯先生》,《古史辨》(一),第274页。)。 顾颉刚的学术理念与志向,虽然不是直接的创建民史,而是借助民俗学的某些经验和感悟来理解上古的材料,以破坏伪史,为重建古史开辟通道,可是却使其学术上自然地眼光向下,以对当时社会的领悟为理解上古历史的凭借。其实,顾颉刚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志向在同学和朋友中已经是众所周知,1920年初傅斯年出国留学时,将一部《元曲选》送给顾,上面题道:“颉刚要研究中国社会历史,这本书是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最好资料。”(注: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83页。)1922年顾颉刚作《中学校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批评从前的教科书只搜集政治社会的材料,对其他方面极端忽视。要弄清各时代的大势,应从向来沉埋于史书下层的记载与器物中寻出各种社会事实与心理。旧教科书只有名人造时势,且名人的产生是天纵的,而不谈其社会背景,“我们总先得把大多数人的意志说明,把时势的由来看定,然后名人的事实始有一个着落。”至于揭破上古伪史和黄金时代的旧观念,只是第三项任务。(注: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第71页。) 《古史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顾颉刚研究中国社会历史的倾向,尽管他在此期间也致力于民间传说、歌谣、神道和上古神话的研究,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但主要还停留在借助民俗学的材料去印证古史的层面上,是作为历史研究的辅助,而没有直接着力于民史的重建,也就是魏建功所主张的,“历史叙述的主体要由统治阶级改到普遍的民众社会”这样的“新历史的系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