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汉代儒学不能普及的原因之二是,儒学自身缺乏对私人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关怀。 先秦诸子,除庄子外,都是“公共之学”,即都是以天下大事作为自己关注的核心,其说话的对象,都无一例外是统治者(君子),其目的,或是治国平天下,或是富民称霸王,因此,可以说,先秦诸子主要是政治哲学,只是其政治理想和治国策略各有不同而已,孔子、孟子也概莫能外。 虽然孔、孟算得上是先秦诸子中除庄子之外最关注个人的了,然而,其关心个人的目的却不在个人,而是强调通过个人的人格修养,以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个人只是实现公共目的的手段。儒家也关心亲子之情、手足之情、朋友之情和人神之情等私人生活事项,但是,孝、悌、友、敬等情感最终仍落实于君臣之情,即忠,私人生活仍从属于公共政治生活。可以说,儒家从其诞生之日其起,就有忽视个人存在和私人生活本身的独立价值的倾向,这一倾向后来被荀子、董仲舒愈演愈烈。在儒家哲学中,个人与私己,总是被消解于集团之中,个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公家而活,公共生活是个人存在的归宿和依据。于是,博爱众生的“仁”者人格和和睦共处的和谐社会就成了儒家的最高人生和社会理想。这一思想倾向,既是儒家所长,也是儒家所短:能够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具有恢弘的气度与庄严的使命感,是其长也,但天下太平毕竟是以一个个升斗小民的幸福安宁为基础和目的,忽视乐个人存在,则天下太平安所依托?甚至会以牺牲民众的幸福为代价。此又其所短也。 正因其本质上是政治哲学,儒家、以及墨家、法家、阴阳家、黄老家和兵家等所津津乐道的话题,都是王公贵族、诸侯君子所关心的,小人们对这些问题既无权也无力过问,他们所想和所能关心的只是那些琐屑平凡却又性命攸关的问题,如妻子儿女、柴米油盐、送往迎来、生老病死、人情冷暖等等,这是一些非常个人化和私人性的问题,自是为君子们所不屑一顾,但却是小人们终其一生都在牵挂着的,草民小人固然也偶尔关切一下天下太平、官府清廉之类的大事,但也主要是从自身幸福考虑的。民众并非不需要哲学,既然他们也面临人生的困惑。但他们需要的不是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而是那种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回答各种人生问题的精神哲学,为他们树立人生的意义,以解除他们的困惑,安抚他们的痛苦,照料他们的灵魂,在他们面临死亡是能够泰然处之。总之,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平易近人、小处着眼的学问,而儒学却远非这种学问,儒家缺乏一种真正的精神哲学。于是,平民哲学的任务就只有由民间时代相传的口传叙事(如神话、传说、民歌、谣谚等)来承担了。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源于民间并贴近民间,反映着民间对自我和世界的理解,为其生活赋于意义,组织、疏通、支持着民间社会,陶冶、慰籍、充实着民间精神──从这一意义上讲,那些历来为正统知识分子所不齿的民间口传文本,固然浅薄、俗俚、荒诞和支离,却正是真正的民众哲学,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史的本真呈现,又自有其深邃和伟大之处。 到董仲舒尊儒学为官方哲学,孔孟儒学中原有的一点点对个人存在的垂顾也被剔除了,儒学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政治哲学。实际上,汉代儒家所继承的正是强调“外王”之道的荀子一路,并更与黄老阴谋术、法家权势术融合,从而完全将儒学变成了一种统治术。既然它仅仅关心大人们的事业,而小人们则全不在话下,小人们不把它放在眼中也就合情合理了。至此,儒学彻底从精神上断绝了与民间的联系,而成为一种纯粹的庙堂之学。这种联系要直到宋明理学的时代才能重新恢复。因此,可以说,汉武帝的独尊儒学,实际上正导致儒学衰落,他在使儒家获得空前的尊荣的同时,却也使儒家离开它赖以生存的民间土壤,使之萎缩为一种仅供太学生们咬文嚼字的烦琐的经院哲学。这种经院哲学最终随汉帝国的崩溃而陷入危机,在外来的佛教冲击下土崩瓦解,以至于从魏晋到隋唐的上千年中,儒学仅仅成了一种专制权术的美丽点缀而已,它自顾尚且不暇,更谈何发扬光大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正由于儒学在道、佛双方的夹攻下一败涂地,才需要韩愈来收拾残局,重光儒学。 与儒学相似,基督教在欧洲也是由原先的一种民间文化尔后获得官方的尊崇,立为国教,但与儒学在获得独尊后反倒日趣衰微不同,基督教却日益普及民间并深入人心,它能做到这一点,也与其学说能投合民众精神的需要有关。──一种学说,如果其精神与民众心灵格格不入,即使推行再力,说教再切,也难让人皈服。 称基督教思想关心民众世俗生活,关怀个人存在,这种说法也许让人难以接受。众所周知,基督教所谆谆教诲的不正是禁欲主义吗?不正是对个人存在价值和世俗生活意义的否弃吗?而启蒙运动不正是通过其对基督教不遗余力的抨击,以弘扬个人主义和肯定世俗生活吗?这种对基督教的流行观点,实际上仍停留在启蒙主义的眼界内,在现代西方学术界,正在遭到彻底的清算。实际上,基督教鼓吹的禁欲主义,正是其对个体存在问题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人是会死的,故个体的存在是有限的,现实功业是会败落的,故世俗生活是无意义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