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个人不应沉湎于现世的存在,无论个人的享乐或公共的事业都靠不住,再宏伟的事业也不可能使人永恒,(这与儒家强调通过融个人与天下事业以求不朽,正有天壤之别)。个人只有禁绝情欲,保持身心纯洁,涤除与生俱来的罪衍,才能指望得到拯救,在天国中得到永恒的幸福。因而,说基督教关心世俗生活与说它唾弃世俗生活的价值,并无矛盾,前者言其意向,而或者则言其结论也。基督教对世俗私人生活关怀备至,正与儒学对民间个人存在的不屑一顾形成鲜明的对照。 个人存在和世俗生活的意义问题,从根本上讲,是由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引起的,正因为人面临死亡,人才思考生命的意义,才会有哲学,西方思想家甚至认为,死亡意识是哲学的起因,现代存在主义者更强调,惟有死亡,才是唯一值得一提的哲学问题。实际上,早在基督教哲学中,死亡就已被作为一个迫切的问题提了出来。死亡问题可以说是基督教哲学的枢纽,其所有重大问题与命题都由此生发出来。《圣经》的开篇《创世纪》谈的是生命的创生问题,但其立意的重点却是生命的死亡或有限性问题:人因为有了智慧,因而就被神剥夺了永生的权利,实际上,应该倒过来说:只是因为人意识到了死亡,人才有了智慧。死亡问题,可以说是基督教神学的最内在情结。死亡又是一个极端个人化的问题,每个人固有一死,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死亡,而无法转嫁给别人。在瞩目死亡时,每个人才意识到生命的珍贵,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才会珍惜生命,把生命从无聊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收归己有,使自己真正成为自己,正是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才认为,正是面对死亡的“畏”,才使人的存在得以本真的呈现。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与基督教神学一脉相承。 直面死亡,使个人存在得以呈现,那么,相反,回避死亡,就必然导致对个人存在的漠视,我们在儒学中看到的正是后一种情况。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西方先哲们念念不忘的死亡问题,让中国圣人一句话给轻轻打发了。因为儒学不是个人本位,而是集体本位,在它看来,个人存在本身是无意义的,只有将它落实于家国天下的丰功伟业中才有意义,个人的有限生命在无限的事业中得以永恒,因此,个人的死亡并不可怕,死亡问题因此就不成其为问题。不能说儒家这套学说没有道理,然而,它可能说服的也许仅仅是贵族阶级成员或统治者,因为只有他们才有伟大的事业,或不朽的家业,可以子子孙孙永世宝用,万寿无疆,他们的生命确实可以在其事业中得到延续,传诸千秋万代,然而一般的下层民众呢?他们无产无业,一无所有,又靠什么来依托其生命而使之传诸永恒呢?他们拥有的仅仅是自己的生命,和这生命短促的世俗生涯,天灾人祸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他,死亡问题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生意义问题,时时刻刻都迫在眉睫,需要他作出回答和选择,因此,他们的生命既低贱又昂贵,为此,他们就需要一种不同于贵族的哲学,能让他们摆脱死亡的恐惧,能给他们提供个体生命和世俗存在的意义,儒学显然作不到这一点。 在汉代,倒是诗歌,尤其是一些源于民间并依然保存民歌风的诗歌,如《古诗十九首》等,流露出对人生苦短的深沉叹喟,其他一些私人生活问题,如爱情、友情、别离等,也是由当时的诗歌辞赋而非哲学加以料理的。有趣的是,在汉代,诗章辞赋之学,一直被排斥在真正的学问之外,而被归于俳优戏弄的行列,在基督教世界,情歌、哀哥却被堂而皇之地写进了《圣经》,而儒家经典《诗经》中的那些风情漪旎的情歌,却不是被指责为不登大雅的郑卫之音,就是备受歪曲,成为大义凛然的政治诗篇。 汉代民众在用歌声感叹着死亡的悲哀和爱情的美丽的同时,也在其节日和秘教中实实在在地抵抗着死亡并享受着人生,即流传民间的神仙道教。道教要义有二,一是服食延生的求仙术,一是游戏人生的房中术,这两者都与死亡的恐惧攸切相关。 死亡虽可在思想中加以回避,但实际上却无法回避,人都固有一死。因此,儒学文化也有其一整套处理对待死亡的仪式,即丧礼,在儒家礼仪经典《仪礼》和《礼记》中,关于丧礼的规定最为缜密,足以说明儒家对丧礼的重视。然而,儒家丧礼的要义,并非针对临死者,使人们真切地面对死亡,认真地思考人生的意义,而是将死亡变为公共事件、政治事件。丧礼的一切繁文缛节,都是从宗法制度、社会关系的稳定着眼,它所重视的是现存政治制度如何平稳地渡过引死亡而导致的危机,死者所代表的权力、财产、地位等如何有序地为合法的继承人所继承,所谓“节哀顺变”是也。丧礼实际上是一次宗法关系的全面演示和重建,因此亲疏嫡庶的区别在丧礼中就显得尤其重要。儒家丧礼,把人们从对死亡的恐惧和震惊以及由死亡而致的混乱中解脱出来,把可怕的死亡事实在人们眼前掩盖起来,它与其说让人们关注死亡,不如说是让人们回避死亡,通过对死亡的社会化处理而让人忘记死亡。当人们在丧礼的繁文缛节中忙于应接、酬答之时,人们也就无暇去沉思死亡的意义及死者个人的存在了。 丧礼,与其说是让人注目人的有限性、必死性,不如说是向人们现示人的永恒性、不死性,它显示了死者的事业后继有人,死者的英名万古长存。 与儒家丧礼相比,基督教的丧礼则是以个人为指向的。基督教丧礼的中心是死前的忏悔,临死者向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检讨一生的过失和罪责,彻底清理自己的灵魂。忏悔是每一个临死者在上帝面前独自地担当其一生,让死者更清醒地审视自己。如果说,儒家丧礼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还紧紧地把人缚于宗法之网中,那么,基督教则藉其丧礼而彻底地将人从生者的和现实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使之在天国中获得彻底的自由。 我们对儒家和基督教对待死亡的态度作不厌其烦的对比,不过是为了说明,儒家对个人存在的漠视。漠视个人,就必然漠视凡俗的私人生活和琐屑的世俗社会,从而是儒学被轻而易举地改造为被统治阶级所垄断的统治工具。而基督教对个人的关切,则使之与芸芸众生的世俗生活息息相关,从而最终转化为近代的个人主义。国内不乏学者认为,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区别在于,儒学是入世的、现世的、此岸的,而基督教是出世的、超验的、彼岸的,这实在是望文生义的皮相之见,所谓儒家的入世,入的实际上只是政治之世、大人君子之世,对草民小人之世它又何从认真地涉足和体察过,民,仅仅是儒家知识分子在需要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藉口而已;而所谓基督教是彼岸的,指的是基督徒以超验物外的上帝为其最终的归宿,但是,上帝,实际上并不存在与世界之外的别的什么地方,它就在人们的心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