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赵明诚《金石录》目录记有牛嵸题朝阳岩诗刻一通,历代方志因袭著录,自赵氏以下迄未有人得见真拓。《全唐诗》卷五四二录牛丛《题朝阳岩》一首,诗云:“蹑石攀萝路不迷,晓天风好浪花低。洞名独占朝阳号,应有梧桐待凤栖。”学者或误解为题咏晋祠之作。今经笔者亲临勘查,见其诗刻真迹仍在,文字内容大致完好。以拓本校诸书,诗题、诗句、作者均有讹误。 【关键词】牛丛 牛嵸 全唐诗 题朝阳岩 摩崖石刻 朝阳岩本是潇水西岸的石灰岩溶洞,与永州旧城隔水相望,颇便游赏。自唐元结、柳宗元以来,名宦过往游赏,品题刻石,历代不绝。2009年10月,笔者为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2007级讲授古代汉语专题课程,以朝阳岩纪咏诗为题,选修诸生实地考察,往返数十次,勘得历代石刻152通,其中现存唐代张舟(旧误李舟)、牛嵸(旧误牛丛)、李当、魏淙(旧作魏深)题诗四首,内容完好,弥足珍贵。 朝阳岩为元结所命名。唐代宗永泰二年(大历元年,766年),元结为道州刺史,经水路过往永州城下,始来游之。其《朝阳岩铭》序云:“永泰丙午中,自舂陵诣都使计兵。至零陵,爱其郭中有水石之异,泊舟寻之,得岩与洞,此邦之形胜也。自古荒之,而无名称。以其东向,遂以朝阳命之焉。” 元结又作有《朝阳岩下歌》,与《朝阳岩铭》并见今本《元次山集》中,当时均有石刻,南宋尚见著录,今所存者为明代重刻。此为朝阳岩纪咏诗及摩崖石刻之始。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朝阳岩为其游赏之地。其《袁家渴记》云:“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北宋汪藻《永州柳先生祠堂记》亦云:“其谓之南涧、朝阳岩、袁家渴、芜江、百家濑者,溯潇水而上也,皆在愚溪数里间,为先生杖屦徜徉之地。” 柳宗元作《渔翁》诗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朝阳岩由此又有“西岩”之别称,今洞壁有榜书曰“朝阳岩”、“西岩”等刻。 朝阳岩景致之佳,宋黄庭坚《游愚溪》诗序云:“三月辛丑,同徐靖国到愚溪,过罗氏修竹园,入朝阳洞。……余于朝阳岩徘徊水滨,久之,有白云出洞中,散漫洞口,咫尺欲不〔相〕见。”明《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云:“余从桥西,仍过愚溪桥,溯潇西崖南行。……逾其上,俯而东入石关,其内飞石浮空,下瞰潇水,即朝阳岩矣。其岩后通前豁,上覆重崖,下临绝壑,中可憩可倚,云帆远近,纵送其前。”清道光《永州府志》卷二《名胜志》云:“朝阳岩者,在城外西南二里潇江之浒,岩口东向。当朝暾初升,烟光石气,激射成采,郁为奇观。……岩中有洞名流香,有石淙源出群玉山,伏流出岩腹,色如雪,声如琴,气若兰蕙,从石上奔泻入绿潭。”(《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略同)近人孙望1938年冬来游,仍云:“洞口临潇水,不旁通,买舟游岩下,始见巨崖壁立江浒,岩石作丹紫黄白色,藤萝缘之,与碧流相映,回荡生声,信大观也。”后人之叹美如此。 按唐宋永州摩崖石刻多出于谪宦,旧称“寓贤”,文字以纪咏诗为主,与他处墓碑或造像或书帖为主者颇不相同,其文学价值尤为突出。近人柯昌泗《语石异同评》卷二云:“北宋迁谪名流,大半途出湖南。”“宋人题名,最先著录,莫先于湖南一省。”故自清王昶、瞿中溶、陆增祥以来,永州石刻已颇为学者所重。然柯昌泗又云:“湖湘间唐碑,宋人著录本不为少,惜皆湮逸。”张舟、牛嵸两通唐人诗刻,即王、瞿、陆等人亦未之见,故颇可考论。兹将零陵朝阳岩摩崖石刻牛嵸纪咏诗一首与《全唐诗》牛丛诗比勘,寔正其讹误。古昔贤哲流寓之意,山川胜境兴废之由,亦稍借以表出之。 一 由摩崖石刻以正作者、题名及诗句之误 零陵朝阳岩摩崖石刻牛嵸题咏一首,诗存,石刻存,有署款,无年代。除署款被后世“石山保”打破外,文字保存完好。 牛嵸诗刻位于朝阳岩下洞北面石壁上,字幅高32、宽29厘米,正书,六行(题一行,诗四行,署款一行),在李当、魏淙奉和诗南侧,举目可望,举手可及。旧日游朝阳岩须经水上登岸,故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云:“李当诗石,在朝阳洞西窾绝壁上”。今则搭建有平台,易于观览。惟石刻表面字迹较浅,不制拓片则颇难细辨而已。 此刻王昶《金石萃编》、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未收,清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近人杨殿珣编《石刻题跋索引》等金石目录未著录,道光《永州府志·金石略》、光绪《零陵县志·艺文志·金石》、光绪《湖南通志·艺文志·金石》不载,国家图书馆善本金石组、北京大学图书馆金石拓片特藏组未见藏拓。陆增祥对永州境内石刻最为关注,《八琼室金石补正》所收永州浯溪、澹山岩、朝阳岩、阳华岩、寒亭、寒岩、暖谷、狮子岩、华严岩石刻,各数十百通,大抵皆遍。朝阳岩唐李当诗刻为其首次著录,陆氏曾盛称“自来金石家未见论及,隐晦之迹,久而一彰,良足重矣”。今牛嵸诗刻之珍贵程度应不在李当诗刻之下。 《全唐诗》卷五四二录牛丛《题朝阳岩》一首,诗云:“蹑石攀萝路不迷,晓天风好浪花低。洞名独占朝阳号,应有梧桐待凤栖。”作者小传云:“牛丛,字表龄,僧孺之子。开成初登第,历践台省方镇,终吏部尚书。诗一首。”《全唐诗》录牛丛诗仅此一首。今以石刻真迹及拓片核校,当作“牛嵸《题朝阳洞》”为是(图三)。 按牛丛为名相牛僧孺之子,文宗朝进士,宣宗、懿宗、僖宗朝在位,见于史册。《旧唐书·懿宗纪》载:咸通五年二月:“以兵部尚书牛丛检校兵部尚书,兼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新唐书·牛僧孺传》载:“丛,字表龄,第进士,由藩帅幕府任补阙,数言事。会宰相请广谏员,宣宗曰:‘谏臣惟能举职为可,奚用众耶?今张符、赵璘、牛丛,使朕闻所未闻,三人足矣。’……咸通末,拜剑南西川节度使。……僖宗幸蜀,授太常卿。还京,为吏部尚书。”《资治通鉴》卷二四九亦载其事,且云:“久之,丛自司勋员外郎出为睦州刺史,入谢,上赐之紫。丛谢,前言曰:‘臣所服绯,刺史所借也。’上遽曰:‘且赐绯。’上重惜服章,有司常具绯紫衣数袭从行,以备赏赐,或半岁不用其一,故当时以绯紫为荣。” 牛丛有著述。《新唐书·艺文志》载《文宗实录》四十卷:“卢耽、蒋偕、王沨、卢告、牛丛撰,魏暮监修。”宋王应麟《玉海》、王尧臣《崇文总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均同。 然按原刻,作者署款不作“牛丛”,而作“牛嵸”。诗题不作“题朝阳岩”,而作“题朝阳洞”。诗文“晓天”当作“晓江”。又此诗字体多用古字。《全唐诗》“浪花低”,石刻“低”作“仾”,“低”、“仾”古今字。石刻“占”不作“佔”,“号”不作“號”,“栖”不作“棲”,皆用古字。今康熙扬州诗局本《全唐诗》作“佔”、“號”、“棲”,笔画增多,乃是俗体[3]。“丛(叢)”、“嵸”字形明显不同,当是音同而误。南宋赵明诚《金石录》卷八《目录八》第一五三七:“唐题朝阳岩诗:李舟撰并正书,大历十三年九月。李当、牛嵸诗附。”(宋淳熙龙舒郡斋刊本。按此条各本皆同)今本字尚作“嵸”,是也。 按牛丛(牛叢)之名亦非,当作“牛藂”。《旧唐书·牛僧孺传》(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唐会要》卷八十六(江苏书局光绪甲申刻本)、裴庭裕《东观奏记》卷中(中华书局1994年田廷柱校点本)、《文献通考》卷九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重印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并作“牛藂”。王谠《唐语林》卷一:“牛叢任拾遗、补阙五年”,周勋初校证:“牛叢:原书作‘牛藂’,二者乃异体字。” 《旧唐书·牛僧孺传》:“二子:蔚、藂”,字皆从“艹”。牛蔚二子循、徽,字皆从“彳”。牛藂之子牛峤(《旧唐书》作“牛蟜”,误),一字延峰,名、字皆从“山”。若以牛嵸、牛丛为同名异写,则是父子名字皆从“山”,不通。 零陵朝阳岩石刻署款“牛嵸”上又有“杜陵樵人”四字。“牛嵸”与“杜陵樵人”不知为谁,按牛丛为名门贵宦,其别号不宜称“樵人”(韩偓官至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晚年入闽依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乃自号“玉山樵人”)。此诗作者牛嵸当别有其人,后世误以《题朝阳洞》作者为牛丛,《全唐诗》作者小传当改。石刻未署年月,此刻陶岳、赵明诚先后有著录,陶氏为五代宋初人,赵氏为北宋南宋之间人,《金石录》次第在咸通十四年李当诗刻之后,未必有据,推测当在唐末以前。 二 《唐音统签》与《零陵总记》为《全唐诗》致误原由 《全唐诗》牛丛《题朝阳岩》一诗原出明胡震亨《唐音统签》卷八五○《己签》,作者名及小传全同,惟“攀萝”《唐音统签》误作“扳萝”,增讹一字。 《唐音统签》又于诗题《题朝阳岩》下引《零陵总记》为注,云:“朝阳岩在永州城西南一里余,元结以其东向日先照名之。” 《零陵总记》十五卷,宋陶岳撰,《宋史·艺文志》有著录。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八著录为《零陵记》,云:“《零陵记》十五卷。右皇朝陶岳撰。永州地里志也。今永州所部才三县,其所录多连及数郡。自序云:以其皆零陵旧地,故收之。”嘉庆《永州府志》卷九《艺文志》著录云:“《零陵总记》十五卷,宋祁阳陶岳撰”,并引晁氏之说。 陶岳为永州祁阳人。明《寰宇通志》卷五十八《永州府》“人物”云:“陶岳,字介丘,祁阳人,登雍熙二年乙科,累官太常博士,知端州。余靖过端,访诸父老,言前后刺史不求砚者惟包孝肃及公二人。历官四十余年,五为郡守。有文集行于世。”“科甲”又云:“陶岳,祁阳人,宋雍熙二年梁颢榜进士。”诸书所载传记,以此最为详确。 陶岳之字,诸书多误作“介立”,按当作“介丘”。陶岳之子陶弼,官至顺州知州。据今永州文庙所藏《大宋故东上阁门使康州团练使知顺州天水郡侯陶公(陶弼)墓志铭并序》碑刻云:“父讳岳,字介丘。”由其名、字对应而言,当以宋碑字介丘为是。 《零陵总记》为记载旧零陵境内名胜最早的专书,宋明解唐人诗句多援引为据。其书已佚,辑本先有清陈运溶自宋任渊《山谷诗注》录出七条,收入《麓山精舍丛书》;近有王晓天先生补辑一条,共八条(按其辑佚多有未尽,编次亦误,八条实为四条);继有李清良先生自宋阮阅《诗话总龟》中辑出《零陵总记》有诗话性质者二十二条,与《五代史补》、《湖湘故事》二书共三十五条,题为《陶岳诗话》。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郛》又有唐陆龟蒙《零陵总记》一种,共十八条。绎其内容,其中一条采自陶岳,十七条为误收,故不可信。 《诗话总龟前集》卷十六连引《零陵总记》七条,以“怀素台”为第一条,注明出《零陵总记》,此下依次为“白沙驿”、“法华寺”、“朝阳岩”、“潇水湘水”、“浯溪”、“淡塘”六条,“淡塘”下注明“并同前”。其“浯溪”一条与陈运溶《麓山精舍丛书》所辑对照,文字大致相同。 其“朝阳岩”一条云:“朝阳岩,在永州城西南一里余,元结所名也,以其东向,日先照,故名。杜陵有歌云:‘朝阳岩下潇水深,朝阳洞中寒泉清。零陵城郭夹潇岸,岩洞幽奇当郡城。荒芜自古人不见,零陵徒有《先贤传》。水石为娱焉可忘,长歌一曲留相劝。’又有牛丛诗云:‘蹑石攀萝路不迷,晓天风好浪花低。洞名独占朝阳号,应有梧桐待凤栖。’”(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月窗道人《增修诗话总龟》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周本淳校点简体字《诗话总龟前集》本均同) 所记元结诗,文字与《唐音统签》、《全唐诗》、四部丛刊影印明正德郭勋刊本《唐元次山文集》与《文集补》及中华书局孙望校本《元次山集》稍有不同。 “朝阳岩”云云,与《唐音统签》题注对照,文字大致相同,推测胡震亨与阮阅所引有共同来源。 按此为今所见“牛丛”一名的最早出处,以“丛”误“嵸”亦当始此。初步判断作者姓氏等误始于陶岳《零陵总记》,先导致胡震亨《唐音统签》及阮阅《诗话总龟前集》之误,进而导致《全唐诗》之误。 “朝阳岩下潇水深”一诗作者为元结,而《零陵总记》以为“杜陵”所作,亦误(《永乐大典》卷九七六三引洪武《永州府志》因之,题作“杜陵歌”)。然亦有所本,乃是将“杜陵樵人牛嵸”署款割裂为二所致。 三 金石志与艺文志之两种著录系统 赵明诚《金石录》“唐题朝阳岩诗”一条多误,“李舟”当作“张舟”,赵氏所著录当出于石刻拓本,推测由于涉下“李当”姓氏而传写生误。惟此刻自赵明诚以后,历代学者皆未得见,诗句亦不见于文献记载,故迄无辨正。 “李当、牛嵸诗附”,“附”字不确。按李舟(张舟)诗刻在大历十三年,李当诗刻在咸通十四年,牛丛(牛嵸)诗不署年月,其间并无附属关系。故而导致陆增祥之疑惑,《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六十《朝阳岩石刻三种》按语曰:“按《金石录》目,李舟《朝阳岩诗》‘大历十三年九月李当、牛嵸诗附’。自大历十三年至咸通十四年,相距九十余载,此题诗之李当盖别一人也。”按同一朝阳岩而有唐二李当,此事殊无可能,是陆增祥信赵氏之误而反生自己之误。 李当朝阳岩诗,《全唐诗》无,自陆增祥始为著录,孙望《全唐诗补逸》卷十三据《八琼室金石补正》补录。其刻实为二首,一李当《题朝阳洞》,一魏深《奉和左丞八舅题朝阳洞》,魏深诗有跋文甚长,陆增祥题为《李当等诗并魏深书事》,陆心源《唐文续拾》卷六据以补录一篇,题为《书李当事》。据魏深诗题,知二人为甥舅,二诗为同时之作,故就此二诗而言,乃可谓魏深之奉和附于李当,《金石录》当作“张舟、牛嵸、李当诗,魏深附”为是。新出金文明《金石录校证》此条照录无校。 然陆增祥著录李当、魏深二诗亦有误。今石刻尚存,文字大体完好,以原刻核校,陆氏所录精准无误,惟作者“魏深”实当作“魏淙”。魏淙署款有二,一在诗题后,作“从甥前高州军事推官乡贡进士魏淙”,一在跋后,作“魏淙题”。其字右半部上方有点,字迹清楚可辨,均作“淙”,不作“深”。经与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特藏库所藏清拓核对,亦同。 自赵明诚之后,学者所著录,凡金石系统皆从《金石录》,作“牛嵸”,有目无文;而艺文系统则皆与《零陵总记》、《唐音统签》、《全唐诗》同,误作“牛丛”。 南宋陈思《宝刻丛编》卷二十引赵明诚《金石录》“题朝阳岩诗”一条作“牛嵸”。 明胡震亨《唐音统签》卷三十三《集录四》述唐诗之在金石者,“题朝阳岩诗”一条引赵明诚《金石录》作“牛嵸”。 清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卷十五《待访》有“唐李舟等朝阳岩诗”,引《金石录》(写作《金石录目》)作“牛嵸”。 清宗绩辰(又名宗稷臣)道光《永州府志》卷十八《金石略》“唐题朝阳岩诗”引《金石录》(写作《金石目录》)作“牛嵸”(抽印单行本题为《永州金石略》一卷亦同)。 清刘沛光绪《零陵县志》卷十四《艺文志·金石》引《金石录》(写作《金石目录》)作“牛嵸”(抽印单行本题为《零陵金石志》一卷亦同)。 清光绪王先谦编《湖南全省掌故备考》卷十七《金石一》引《金石录》作“牛嵸”。 清光绪同德斋主人编《广湖南考古略》卷二十六《金石》“唐李舟等朝阳岩诗”条及“唐李当朝阳洞诗”条均作“牛嵸”。 以上金石系统并遵赵氏《金石录》,惜皆空列条目。推测赵明诚当是迄今为止唯一见到牛嵸诗刻拓本的学者。 嘉庆《湖南通志》卷二百五《金石六》(瞿中溶撰,抽印单行本题为《湖南金石志》二十卷)引《金石录》(写作《金石录目》)作“牛嵸”。 光绪《湖南通志》卷二六四《艺文志·金石》(陆增祥撰,抽印单行本题为《湖南金石志》三十卷)亦引《金石录》(写作《金石录目》)作“牛嵸”。而该书卷十八《地理志·山川》“朝阳岩”引纪咏诗则作“牛丛”,诗题及文字与《全唐诗》全同。是为金石志与艺文志两种著录系统不同而各自单行之显例。 近人杨殿珣编《石刻题跋索引》诗词部分于唐大历著录《题朝阳岩诗》等三刻(云大历十三年九月,不云李舟等),于咸通著录《朝阳岩李当等诗并魏深书事》一刻,亦未察知二者之关联而分别为两条。 四 “杜陵樵人”署款及身份推测 今石刻署款上有“□陵樵人”四字,□字被“易长命石山保”之“命”字打破,辨其字形似“杜”字。 洪武《永州府志》卷七《山岩》题为“杜陵樵人牛松”。弘治《永州府志》卷六《永州府题咏》题为“杜陵牛松”。《永乐大典》卷九七六三引洪武《永州府志》题作“牛崧诗”。三书文字与《全唐诗》全同。按“嵸”、“崧”、“松”三字当是形近而误,“杜陵”二字不误,惟漏“樵人”二字。可证今石刻中被打破之字确为“杜”字。 又前文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引《零陵总记》“杜陵有歌”云云之误,推测系由石刻署款“杜陵樵人”而起,亦间接证实石刻中被打破之字为“杜”字。 此“杜陵樵人牛嵸”生平事迹不详。唐德宗时有“杜陵山人”,不知是此人否?戎昱《听杜山人弹胡笳》诗云:“绿琴胡笳谁妙弹,山人杜陵名庭兰。杜君少与山人友,山人没来今已久。”又曰:“杜陵攻琴四十年”,又曰:“杜陵先生证此道”。按杜陵为地名,本汉宣帝陵,在京兆,不宜作人名,只可作别号(南宋有杜汝霖,其孙名杜陵,当时已失关中,不在版图,故有别)。诗文“山人杜陵”当是“杜陵山人”称号之倒写。诗中弹胡笳者,可称“杜陵先生”、“杜陵山人”、“杜山人”、“山人”、“杜君”,或径称“杜陵”。所云“名庭兰”,实为字,所谓“以字行”者。戎昱曾至湖南,今存《湖南春日二首》、《湖南雪中留别》、《衡阳春日游僧院》、《宿湘江》、《湘南曲》诸诗,又有《送零陵妓》(又题《送妓赴于公召》)一首,诗中自称“使君”。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上“襄阳杰”条(《太平广记》卷一七七《器量二》“于頔”条引之)、宋王谠《唐语林》卷四《豪爽》、宋李颀《古今诗话》二一八条“戎昱送歌妓诗”、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三、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八《唐》“戎昱”条,皆载其本事,称戎昱为“零陵之守”、“零陵守”,又称“唐戎昱守零陵”。假使“杜陵樵人”、“杜陵山人”为别称,牛嵸有字名“庭兰”,则当贞元间其人随戎昱在零陵,亦有可能。 又《旧唐书·杜甫传》载杜甫卒于湖南耒阳,元和中始归葬河南偃师。耒阳旧有杜甫祠、杜陵书院,始建于唐代。康熙《耒阳县志》卷二《学校·书院》:“杜陵书院,即县志北杜甫祠,唐建。”光绪《湖南通志》卷六十九《学校志·书院》:“杜陵书院在耒阳县北,祀唐杜甫,唐建。”“杜陵樵人”或者为耒阳杜陵书院中人,与零陵相近而来游。然此仅为推测,存疑待考。 五 当代学人之误解 杜甫自号“杜陵野客”、“杜陵布衣”、“杜陵野老”、“杜陵诸生”,有学者遂以为“朝阳岩下潇水深”为杜甫佚诗。 按元结自宋以来有集而散,今本以明刻为最早,而《朝阳岩下歌》载于宋陶岳《零陵总记》中,谓“杜陵”所作,此诗作者遂有疑而难辨。 陈尚君先生《杜诗早期流传考》云:“《增修诗话总龟前集》卷十六引陶岳《零陵总记》录杜陵《朝阳岩歌》,仇兆鳌因杜甫游迹未尝至永州而疑为后人所托。今按,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辨证》卷五《五代史补》考证,陶岳为祁阳人,雍熙二年进士,约仁宗初年卒。岳时代较王洙为早,所录当别有所据,尚难遽断为伪。杜甫是否到过永州,其诗是否一定作于永州,均有待考证。宋初杜诗抄本较多,必有秘而不宣以至亡佚的。” 陈尚君所论原于仇兆鳌。仇氏《杜诗详注·补注》卷上云:“《朝阳岩歌》:此歌出《零陵总记》,谓‘杜陵’所作,今见《诗话总龟》。……朝阳岩,在永州城西南一里余,唐元结所名也。以东向,日先照,故名。今按杜公游迹未尝至此,且诗义浅薄,恐亦后人所托者。” 按元结《朝阳岩下歌》“朝阳岩下湘水深”数句千古名篇,自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已见记载,明言“元结朝阳岩下歌”,向无争议,非“杜陵”之作无疑。元结永泰元年春游道州无为洞,作《无为洞口作》云:“无为洞口春水满,无为洞傍春云白”,句式与此全同。元结此诗题咏山水,而归旨圣贤,“零陵徒有《先贤传》”、“水石为娱安可羡”二句,皆有命义,不可谓“诗义浅薄”。陶氏为祁阳名族,陶岳之子陶弼《宋史》有传,又有文集传世,陶氏是否祁阳人不必待余嘉锡先生考证而后定。《零陵总记》诗句大多出于石刻,杜甫既未来此,自然难以上石。陶岳虽家零陵,而所记或出耳闻,未能亲见原石,详辨拓本。陈氏言“别有所据”、“尚难遽断”、“有待考证”、“必有亡佚”,辩语虽多,皆因不知陶岳误载诗刻。今由“杜陵樵人牛嵸”石刻真迹,一旦辨明陶氏之误,亦一快事。 杜甫于大历二年,即元结觅得岩洞且命名之次年,作《同元使君舂陵行有序》,诗云:“呼儿具纸笔”、“墨淡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序云:“览作二首”、“简知我者,不必寄元”,明为信札往返,未尝相见。不可由陶岳“杜陵”一误,遂夺元诗为杜诗也。 山西晋祠亦有朝阳洞,又称朝阳岩。姚奠中先生主编之《咏晋诗选》收录牛丛《题朝阳岩》一首,谓:“牛丛,字表龄,唐朝宰相牛僧孺的儿子,文宗开成二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襄王之乱,他避难来到太原。这首诗当是他避居太原时所作。”而未注明出处(姚先生曾到永州并赋朝阳岩诗,见《永州五首》之三)。师海貌《太原诗文集萃》“朝阳洞”条、张德一等《晋祠揽胜》“牛丛”条略同。 按牛嵸诗中“朝阳”、“凤栖”,典出《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应有梧桐待凤栖”意谓零陵乏才士,与元结诗“荒芜自古人不见,零陵徒有《先贤传》”蝉联相接,命义相近,确是纪咏零陵朝阳岩之作。况以原刻真迹而论,此诗非晋祠景物无疑。 晋祠之有朝阳洞,为时甚晚,至明代邑人高一麟,及清代太原人傅山、邑进士李从龙等,始见诸歌咏。高一麟有《游朝阳洞》,傅山有《朝阳洞》,李从龙有《登朝阳洞》,见道光六年《太原县志》卷十四《艺文》,而《咏晋诗选》无一选入。 检《全唐文》卷八二七录牛丛《报坦绰书》、《责南诏蛮书》二篇,作者小传云:“丛字表龄,宰相僧孺子。第进士,累官睦州刺史。咸通末拜剑南西川节度使。僖宗幸蜀,授太常卿,还授吏部尚书。嗣襄王乱,客死太原。”《咏晋诗选》谓“当是避居太原所作”,似据《全唐文》作者小传,实为误上加误。然则“蹑石攀萝路不迷”一诗实非作于晋祠,作者亦非牛丛,今原刻具在,斯为确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