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文化是周作人的“杂学”之一。仅以笔者所知,其翻译的专着即有(依翻译时间为序):1、《红星佚史》(由后人根据荷马二史诗编写),2、《希腊拟曲》,3、阿波罗多洛斯《希腊神话》,4、《希腊的神与英雄》,5、《希腊女诗人萨波》,6、《伊索寓言》,7、《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与罗念生合译,周译占大半),8、《卢奇安对话集》;还有些“散译”,如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希罗多德《史记》的部分、阿里斯托芬的《财神》,以及近人哈理孙的研究著作《希腊神话》的部分、佛来若(佛雷则)的《希腊神话比较研究》论文一批等。近年,海南出版社和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先后重印、新刊《希腊的神与英雄》、阿波罗多洛斯《希腊神话》、《财神•希腊拟曲》、《全译伊索寓言集》,诚为倾慕古希腊及喜欢知堂文字者的福音,且书品、装帧、编排也可称佳构,我欣然得之,深感两社和主其事者之功德。然而前者缺一个出版(重印)说明;后三种为“苦雨斋译丛”,虽有止庵撰的总序和《希腊神话》的后记,介绍了一些情况,但还不够详细,乃至有讹误。为求破疑解惑,我曾私下汇辑了一些相关资料,近在《中华读书报》(2000年1月19日)上读到超哥的《周作人与希腊神话的翻译》(下称“超文”),专门谈了头两书的情况,颇使我有“吾道不孤”之感,但在欢喜之余、获益之外,觉得还有些地方可以提出讨论和补充,遂不揣冒昧,撰此小文,冀专家贤者指教。 关于《希腊的神与英雄》 新出的海南版装帧精当,图页丰美,甚悦人目。另外,周氏《译后附记》提到,1947年第一次翻译时他曾附了自己一些关于希腊神话的文章,到这次1949年的第二次翻译时只删剩两篇,现海南版搜集了一批这类文章附在书后,可见编者的有心。但超文提到的,原著出版后的次年,周氏即写了与原书名《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同题的介绍文章,奇怪的是,今版这批附录中却不收此篇。当然,更令人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它竟没有任何出版说明,在超文介绍的一些情况之外,我觉得有必要稍为详述一下。 作者劳斯,是著述甚丰的学者,深知今昔的希腊,且又懂得神话,周氏称为“难得”(《译本序》)。周氏对此书很赞赏,如在附录的《关于本书》中如此称许:“它的好处我可以简单地举出两点来。其一是诙谐 与清教徒的绅士不是一路的。其二是简单。简单是文章的最高标准 内容颇是复杂,却那么剪裁下来,粗枝大叶的却又疏劲有致 ”这说的是劳斯的书,同时也道出了古希腊的某种精神,更是夫子自道,说着周氏自己的文章宗旨了。 超文说,周氏开头不想翻译它,是“因为嫌它是用英文写的儿童读物,并非希腊神话专门之书”,此说不当。《知堂回想录》之《我的工作(三)》、《拾遗(癸)》谈到,他认为在希腊人编的希腊神话(阿波罗多洛斯《希腊神话》)和神话研究理论之外,还应有理解神话的人再来写一册稍为通俗的给小孩子看的故事,而劳斯“可以算是最适任的作者了”。真正令周氏“嫌”的,是作者乃基督教国家人这一点,他总觉得希腊的“改教为可惜”,大概是认为基督教破坏了古希腊的传统,使古希腊人的精神自由空间定格为局促的一神教吧。然而后来也想通了:“已经过去的事是没有办法的”,“我们想要讨教,不得不由基督教国去转手”,这书“究竟要算好的,自己既然写不出,怎么好挑剔别人呢。”(《知堂回想录》之《拾遗(癸)》、《后记》)此书的第一次翻译是在一个特殊的时空里。1946年5月至1949年1月,周氏被关押在南京老虎桥首都监狱期间,主要做了两件文字工作,其一是写了一批旧体诗,再就是第一年在“忠舍”时,“把一个饼干洋铁罐做台,上面放一片板,当做一桌子”译了本书。(《知堂回想录•监狱生活》)但《知堂回想录》没有替词学家龙榆生的家人记上一笔:当时,远在北京的周氏家人托龙(时在苏州入狱)的女儿龙顺宜照顾他,龙顺宜姐弟一直负起探监送物之责,这本书就是他们送进去的,译好后可能也由他们代带出送出版社(见龙顺宜《知堂老人在南京》)。此后的情况大致如超文所述,可补充的是,1950年出的那个上海文化生活版,是巴金亲自校勘的(《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二)》)。 对于译了两次,《译后附记》中说:“重译的事殊少兴味”,“兴趣较薄”,这也许与他其时刚出狱不久的心情有关,到晚年写的《知堂回想录》,态度就颇不同了,认为两部希腊神话都译了两次(另一部见下述),这是缘分深,对希腊神话固执的、偏颇的爱好和热心的反映,“我很高兴能够一再翻译了完成我的心愿。”(《北大的南迁》、《我的工作(二)》、《我的工作(三)》、《后记》)在上面这些价值之外,这个译本还多少表达了周氏中年后的一种人生观、文学观。前述的《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一文中,他说:“好几年前我感到教训之无用,早把小铺关了门,已是和文学无缘了”;到《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二)》谈到本书又说:“古人有句话,敝帚千金,我虽然没有这种脾气,可是对于此书,却不免有这样感情。我因为以不知为不知,对于文学什么早已关了门,但是也有知之为知之,这仍旧留着小门不曾关闭,如关于神话是也。”对这观点这里不作展开讨论,但这些话本身的态度我是喜欢的:诚实,谦和,又不乏自负;自知,却不自恋,然而又不是“太上忘情”。海南版间有注释,但看来应为出版者新加。周氏是非常重视译本注释的(详见下节),此译稿似乎也不可能没有周注。《译后附记》最后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至于此外注释的话,说起来也一言难尽,只好因陋就简罢了。”这话的意思,可能是初译时作过注,到译稿失去后,重译就没了再做的“兴味”;或者当时的处境,手头资料缺乏;又或者在当时情形下,不便强求出版社接受其注释,就不作注了––但,“因陋就简”,也可能是虽因上述原因不作详注,到底有些简注也说不定。实情如何颇费猜疑,所以说此书缺一细致的出版说明是个缺憾,虽经耙疏得了一些大致情况,到底还是留有疑窦。 关于《希腊神话》 超文述此书甚详,其中一个要点是认为它确实只译过两次。我是早就怀疑它并不像周氏自称那样只译过两次,就因为中间有1944年连载发表时的《引言》所致。见到此书后,大喜于止庵在后记中也把1944年那次算上,说译过三次,然而总不能解的是与周氏自述间的矛盾。现在按超文的说法,似可释然,原来怕是止庵和我搞错了。但大疑惑解开后却还有小疑惑:1944年《引言》说,当时译出的本文为19章,为何今版却是原本三卷16章、另节本7章呢?对此,超文只能称若非周氏误记,“究竟另有何据,则不得其详”了(另外,《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说,第一次翻译本文有4卷,可见译稿有三种不同的章节划分);还有,1944年《引言》中估计注释至少有20万字,写于同年的《我的杂学》(后移入《知堂回想录•拾遗(癸)》)也说,注释恐有本文的两倍,也即20万字,可是今版的注释约10万字,与本文差不多––这两项出入,“两译说”解释不了,却正可用“三译说”解释得通(止庵后记说今版是1951年第三次翻译稿)。因此,“两译”、“三译”看来暂时只能是一个小小的疑案,超文提供的到底只是一种“推想”,既然按超文说法,周氏所谓“本文19章”可能是误记,那为什么“两译”就不是误记呢?当然这到底是牵强了一点,因为周氏是多次说译过两次的。 为此,我曾在去年与也喜慕知堂的谷林先生通信谈过此事,我大致说:按周氏分别写于1944年和1958年的两篇《引言》以及《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介绍,此书由希腊人自己从古书文献中集录编写,不引用罗马文人的转述、不采口头传说,“可以恳信”;作者不是哲学家、词章家,故没有改窜材料,“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叙述平易,不加修饰”,“平常自然”,“简单诚实”,“简直照着字面相信过去,显然别无什么疑惑。许多不一致与矛盾他都坦然地叙述”。这种远古初开天地中人的朴实胸襟、广大气度我甚为追慕,同时,周氏这些介绍虽多有摘抄西方学者的说法,但也正是他自己的意思了,是他的文章路数,如《知堂回想录》等亦不失此坦然之风,但关于两译还是三译的“不一致与矛盾”却令我迷惑。历史长河,浪沫翻覆,细迹难寻,真可借用他(谷林)的一句话了:“哪能一切从头追究呵”。谷林先生早年就搜集周氏著作,曾与周氏有来往,于周氏著述颇有会心,他的回信以闲话的形式提出了看法:“文学家的回忆录不能抵充正史里的纪传。”我私下并不敢把“正史”抬到太高的位置,但这也同样是难以细究的,看来这问题于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1934年写的《希腊神话二》中,周氏称《希腊拟曲》完工后(1932年)便动手译本书,但真正的第一次翻译还是在1937-1938年。这也是一个特殊时空里的产物:止庵的后记指出,当时周氏不随北大南迁,一段时间赖以谋生的事即靠译此书。钱理群《周作人传》说,当时周氏“袈裟”尚未脱,要“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此翻译即其一,并引他致友人信中自述:“拟续翻译希腊神话,却尚不知能否换得若干钱米耳。” 不随北大南迁的后果,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周氏最终背叛了民族也背叛了自己;而这第一次的译稿之所以丢失,则是因其售稿对像、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编译委员会南迁 港所致;编委会主持人胡适,在周氏“出山”、“下水”前专门寄来一白话诗,殷殷劝阻,这也是广为人知的,其诗情深意重,却终为周氏不取,上引“出门托钵 ”即周氏回复胡适诗中的一句,到头来竟真成了一语双关。然则,这译稿的周折正从侧面记录着周氏人生的转折了。 但就书而论,这翻译虽是为稻粱谋,却是经过多年考虑、慎重择定,出发点也是严肃的,要以古希腊神话这西方文明源头来改造吾邦国民性(止庵的后记所指出的这些,是符合周氏心意的)。 接下来要专门谈一下注释。 超文已引用了周氏将本书翻译注释工作视为“胜业”,其它的都可不珍惜、不值得做的话。把译注提到如此石破天惊的高度,似乎只有周作人了,而我们知道他并不是一个爱说夸张文艺腔的人,则可见他对译注是如何的重视。 文洁若、罗念生回忆与周氏就翻译打交道时,都提到周氏如何为译稿加上详细的注释,在这问题上如何固执,乃至出版社把它们压缩,他会“十分惆怅”,竟觉得连译作本身都“没多大意思”、“没有什么可喜的”。(《晚年的周作人》、《周启明译古希腊戏剧》)这是解放后的事,而周氏这种态度是多年一以贯之的,止庵在后记中引了《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的一个事例,另据《知堂回想录•翻译小说(上)》补充如下:他的第一部古希腊主题的译着《红星佚史》出版时,他与鲁迅做的注释被删掉了,遂发誓下次不再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而虽有此教训,到本书却还是忍不住要做(所谓做,不全是自己写,包括从原注译来)。此外,除上引的“胜业”之论,周氏还表达过视此译注为深切的责任、不完成即感内疚惶悚的意思––如果我们同意超文的说法,1944年那次发表并非第二次翻译,那么专门为做完译注动一次手,也确是念兹在兹的责任心所致了。还有一个可资旁证的资料是:1934年,他在日本文泉子《如梦记》第一章“译者附记”中说:“假如我在文学上有野心的话,这(译《如梦记》)就是其一,此外是想把希腊神话的注释做完 ”按这里“希腊神话”未加书名号,《如梦记》上海文汇出版社1997年6月一版的陈子善《编后琐记》,引用此语也没有为之加上,但从上下文时间推断,这里专指的就是这本阿波罗多洛斯《希腊神话》,陈子善未曾给予说明或补正,不过,他做了一件大有意义的事,就是将《如梦记》连载发表时被删去的“译者附记”(亦即译注)特意找出,予以恢复,这种体贴的做法,当可告慰于泉下的周氏。同样体现出苦心与功德(对译者、对读者而言皆是)的,还有止庵,他充分认识到周氏译注能反映其对原著的研究这一学术价值,主持的这“苦雨斋译丛”三本,都保留了原有的译注。 周氏对本书一往情深,十分看重,是他慎重择定的、愉快而有意义的“主要工作”(《希腊神话二》、《知堂回想录•拾遗(癸)》);客观上,如前所述,这书还反映了他的人生转折。然而它却成为止庵后记说的、周氏所有译着中“命运最为坎坷”者,(周氏1958年又写过《引言》,并对1951年译本略加整理过,似乎当时可能有机会出版,但最终还是没了下文。)以致如超文所引,后来周氏写好遗嘱后又专门补上一笔,为此书未能出版叹息不已。另一方面,《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谈此书译注事末云:“幸而本书还没有出世,还不知道情形如何”(注释会否被删)。止庵的后记则说,“幸而”本书现在纔得以出版,使人们得到一个比其别的许多译着要忠实可靠得多的本子。也许,这是这样一本书延至今日纔面世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了。 关于《财神•希腊拟曲》《财神》,阿里斯托芬着。据《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四)》及后附《解放后译着书目》,解放后他译过一批欧里庇德斯悲剧,喜剧只译过这一个,收在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的《阿里斯托芬喜剧集》中。罗念生《周启明译古希腊戏剧》一文介绍稍详:1954年,为纪念阿里斯托芬2400周年诞辰,罗接到出版阿氏喜剧集的任务,由他约人翻译,是他建议找周译《财神》,并由他作了些文字校订。止庵在丛书总序中把出版年份说成1957年,恐怕是“悲”“喜”不分了:《欧里庇德斯悲剧集》纔是1957年出版的。 《希腊拟曲》,海罗达思、谛阿克列多思着,共12篇,包括现存所有的10篇古希腊拟曲,和相近可供参考的2篇。止庵只在丛书总序中交代了一句说原由商务印书馆1934年印行,其实这书也有些特别意义是值得一说的。 首先,按倪墨炎的说法(《想起了周作人的遗嘱》,《文汇读书周报》,1988年5月21日),周作人最早译出的古希腊作品就是这拟曲中的两篇。 查《周作人集外文》,有写于1916年的《希腊拟曲二首译者前言》,这“二首”应就是这本《希腊拟曲》中的《媒婆》和《塾师》,也即倪氏说的那两篇吧。(另外在写于1930年的《专斋随笔•古希腊〈拟曲〉》里说,海罗达思有两篇据英译本重译过,当时收入《陀螺》里,不知是否指这两篇?)比这更早的,1912年,周氏还译过法国人须华百的拟曲仿作,爱屋及乌,其情可见––拟曲是古希腊祭典上的歌唱演作,后演变成民间杂剧,周氏对其的欣赏,一是《希腊拟曲二首译者前言》说的,“多写日常琐事,妙能穿人情之微”;二是本书序和《专斋随笔•古希腊〈拟曲〉》透露的、亦即前引止庵指出的一层意思:爱古希腊,用意还在中国传统文化、国民性。 但若以整书而论,《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一)》里说的:“我弄古希腊的东西,最早是那一册《希腊拟曲》”,则不够严谨,因为之前还有《红星佚史》(虽是后人编写的),以及《冥土旅行》(中收有古希腊人作品),应该这样说:《希腊拟曲》是周氏从希腊原文译过来的、古希腊作品专着集中之最早者。 其次,本书是周氏重拾古希腊的缘分之始。本书序中说,他1908年学希腊语,曾一心想译《圣经》,后以其已有通行译本等原因而取消,但时感惆怅,觉得应译点什么以免使那几年功课白费,最终译出此书。虽然,“起因于庄重的《福音书》,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光阴,末了出来的乃是一卷很不庄重的异教的杂剧(渖按:还要是希腊颓废期的作品),这可以算是一个很奇怪的因缘了”。周氏没有明说的是:这可说是人生的讽刺的一个小例子。但到底,有了这个译本,使得喜欢古希腊的“三十年来的岔路不完全白走”,用作者之一谛阿克列多思的话说是“一点点的礼物捎着个大大的人情”,也即中谚所谓“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云云。 具体过程是:据《专斋随笔•古希腊〈拟曲〉》,他在1930年暑假开始译了几篇(包括上述的重译);《知堂回想录》之《学希腊文》、《北大感旧录(七)•胡适之》、《北大的南迁》则详记:1931年,他想译点古希腊东西作少年时学习希腊文的纪念,选了这题目,到1932年译成,也是售给胡适主持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编译委员会。(内里有些秽亵文字,他去向胡适说明,取得了谅解,“他笑着答应了”。本书序中还两次提到因了“我的朋友胡适之”的鼓励,此书纔能译完。)由此而下,古希腊的作品专着便一本一本地译出了。 第三––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此译着的稿费的用途更别有纪念意义。全书四万字,以千字十元的高价得了四百元。(这是沾了梁实秋的便宜,当时梁译莎士比亚,编委会也是按此他们定的最高稿酬给的。)周氏用其中的360元买了一块两亩地大、带三间房屋、有成片柏树的坟地,先后用来葬了幼女、侄儿、母亲和妻子––这“是很可纪念的事”,“是我学希腊文的好纪念了”。(《知堂回想录》之《学希腊文》、《北大感旧录(七)•胡适之》、《北大的南迁》)所谓“一点点的礼物捎着个大大的人情”,看来还可再用上一次,这笔稿费也是这样一份礼物了。 关于本书的出版,止庵那句交代是通行的说法,手头多种资料均记载是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1月初版。但当事人的记忆却与之有出入:《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一)》称,此书1932年译成,“第二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罗念生《周启明译古希腊戏剧》一开头就说:“1933年,我从雅典回国,见到周启明译的《希腊拟曲》(商务版) ”上节提到我给谷林先生的信,当时也一并说到这个问题,看来似乎也只能用谷林先生那句话来解释了:“文学家的回忆录不能抵充正史里的纪传。”––虽则作出同一回忆的有两个文学家。 顺便插一句,钟叔河编的《知堂书话(增订重编本)》(海南1997年7月初版)在收入本书《例言》时注释说是刊于1935年版,实际上据《民国时期总书目•外国文学》载,1934年的初版是已有此《例言》的。 周作人对初版的版式(25开)不满意,说因内容不多,“印本又是小字大本,所以更显得戋戋小册了”,“版式不佳,细字长行大页,很不成样子”(《知堂回想录》之《北大的南迁》、《拾遗(巳)》)。但现在我们看到今版32开本,到底是太一般化的统一面目,反而有点怀念周作人那时的多样化,包括他不喜欢的长行大页的25开本。 关于《全译伊索寓言集》 周氏出狱回到北京后,1950年1月,时任出版总署署长的叶圣陶过访,约他译希腊作品,过了几天,郑振铎替他借来(上节提到的倪墨炎一文则说是郑为他“亲自选定”)法国人EMILE CHAMBRY编校的《伊索寓言》,周氏于当年3至5月译毕,是他“给公家译书的开始”。195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名叫《伊索寓言》––《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及后附的《解放后译着书目》介绍的情况就是这样,而止庵在丛书总序中称周译原题为《全译伊索寓言集》,《伊索寓言》这一书名则是当年出版社改的。或者他的资料来源是周译手稿吧,因为他接着又介绍:译稿内容当时曾被编辑改动,今依手稿改回。 所谓“全译”,是把后人混入的,以及一般译本以“低级趣味”、“无意义”为由排除掉的都译出来,总计358篇(可供比较的是,同是人文社,1981年初版的、罗念生等人译的《伊索寓言》,收了330篇),附注释66条––《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三)》说此书“译得不算怎么仔细,但是加有注释64条,可以说还可满意的”。这是周氏一贯重视、自得于译注的又一反映,但注释数目是记错了。 此版后附周氏《关于伊索寓言》一文,是为1955年人文版写的。《知堂书话(增订重编本)》收入此文时,题注与末注自相矛盾,题注称“《伊索寓言》,人文社1963年初版”,误,1963年那次是二版。 在本书的翻译故事中,出现了谈周译古希腊不能不提到的一个人:郑振铎。 前述周氏写《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介绍《希腊的神与英雄》一书,但开头结尾谈的却是郑振铎。文章劈头就从与郑氏的相识谈起,回忆昔年同声气共创事之盛,此后如何各走不同的文学道路,但彼此仍“有一种共通的地方”,那就是对希腊神话的兴趣––这一共通点,后来最大的印证是一本书和一篇文章: 介绍萨波到中国来,是周氏怀了三十年的心愿,到1949年终于编译出《希腊女诗人萨波》,可算是刚出狱的愉快事(见该书《序言》)。而让他更为动情的是,在当时情势下此书能出版有赖郑氏的主动支持:郑氏在知道他把译稿交出版社后,即竭力怂恿老板付印,并收入自己主编的“文艺复兴丛书”里(《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一)》)––这件事的背景,是抗战胜利、周氏被捕后,郑振铎写了一篇客观公正的、既义正辞严又有厚爱善意的名文《惜周作人》,当中提到周氏“对于希腊文学的素养也是近人所罕及的”,提出了一个“保全他”的方法:“囚禁着他,但使他工作着,从事于翻译希腊文学什么的。”到解放后,政府安排给周氏的工作就是以希腊和日本文学为主的翻译(对此周氏也心存感激),应当有郑氏的主张在起作用,译《伊索寓言》则是具体帮助的一个例子。 道不同矣,解放后更是地位悬殊,但至少在古希腊这一共通点上,二人还是知心的,不负当年之交。郑振铎去世后,周氏在《知堂回想录•我的工作(一)》记下《希腊女诗人萨波》出版事宜,最后说:“古来有句话,索解人难得,若是西谛可以算是一个解人,但是现在可是已经不可再得了。”末一句尤其平实得朴吶,然而有无限的深情,也有言不能尽的寂寞。 周氏于古希腊也正“是一个解人”。“解人难得”,因此我们虽不齿于他的投敌,却也不应忘了感念他从那片初生天地、文明源头传递过来的养分。(哪怕喜欢古希腊并不怀有周氏那番良苦乃至宏伟的用心,如在下,爱古希腊是意在“出世”,不像周氏所取为“入世”也。)那么,虽然在道理上译本可能旧不如新(如某些专家的意见。然而进化论能否应用于翻译,当年涉足翻译的那批学者文士的学问见识能否为时下贤良轻易超越,尚大可存疑),但以人情而言,说周作人的旧译本至少还有这么一点意义:使我们面对之能产生他回忆郑振铎时的那份怀念的情感,不是一句太夸张的话吧?因此,前面谈到《希腊神话》的完整出版是其延至今日纔面世的最大安慰,其实这样说对已死的译者毫无意义,真正得益的还是我们读者,故我们在挑剔止庵及有关出版社的同时,也应表示一份感谢。同时我还盼望着周译的其它古希腊著作重印,特别是他晚年立遗嘱专门记上一笔、视为平生心愿的《卢奇安对话集》,和印证了周、郑友谊的《希腊女诗人萨波》。 诚然,喜爱旧译本到底难免迷恋尸骸之嘲;研究、翻译古希腊代有人出,我们也不能说寂寞,但周作人这样的古希腊解人不在了,“现在可是已经不可再得了”,想起来总是惘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