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先是梁启超先生写成《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下简称《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此后钱穆先生对于梁先生的著作不甚满意,就另作了一部同名的书。就区别而论,前者意在介绍清代学术理路与乾嘉汉学的具体成就,偏重于具体问题;后者则在于董理整个时代的思想发展脉络,对于思想的精微变化,尤其注意。这里要说的,是梁先生的这本。当然,并非钱先生的书不好,而是因为他的书其实是一部清代学术思想史,比较抽象,不甚适合初学。如果略有基础后,把两书结合起来读,进而阅读章太炎、刘师培、张舜徽等先生的清代学术史著述,是最好不过的。 梁先生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影响,人所共知。其实,早年他出身于清代后期汉学大本营——由两广总督阮元创建的学海堂,其知识基础可以说就奠定于此。虽然后来在思想上受到康有为影响很深,但对于其师很多不切实际的思想,在当时就时常表示怀疑。虽然五十六岁就去世了,但我们只要翻翻他的《饮冰室合集》,就可以了解到他强烈的求知欲和丰沛的思想活力。他的晚年,渐渐远离政治,继续自己始终都未曾放弃的学术研究,主要着力点则在史学上。重要的著作有《清代学术概论》、《中国历史研究法》、《先秦政治思想史》等,成为中国最早把西方史学与中国传统学术结合起来的学者之一。梁先生治学范围很广,可能在每一个具体领域中,他的研究都不算最为精微的,但在每个领域,他都能开风气之先,影响深远。在清代学术史上,虽然朱维铮先生对梁先生的创始身份颇表怀疑,但用现代思想如此全面梳理清代学术脉络,并系统介绍清代学术成就的第一人,则非梁先生莫属。 李学勤先生曾经说过,治学当治两头,先秦两汉的的学术,乃是中国文化之源,清代学术乃是中国学术的总结时期。为什么这样说?清代学者几乎用考据的方法把中国重要的文献都整理了一遍,甚至一种典籍会有数十、上百种的注疏和研究著作,比如《尚书》、《诗经》、《左传》和《史记》等重要著作,莫不如是。而清人的方法又特别精密,按照梁先生的说法,以戴震为代表的考据学派的方法,实在和近世西欧的科学方法是一致的,所不同者,不过是所用对象不同,清人的科学方法,专门用在整理故制度而已。(见《清代学术概论》“戴震和他的科学精神”一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因此,凡是有意研治国故的学者,无不需要通过清人这个桥梁,进而深入到传统之中的。而梁先生的《清代学术概论》和这部书,则是我们通往清人乃至中国学术传统的一个门径。 此书前半部分主要讲述明末清初学术思想的流派和风气的转变。梁先生利用比较详细的材料,揭示出明末清初学者们的治学精神,实在已开乾嘉考据之风气。而这些内容均可为我辈问学所借鉴。比如他在讲顾炎武的时候,认为顾氏“指点出客观方面许多学问途径来。于是学界空气一变,二三百年间跟着他所带的路走去。”(《学术史》,第69页)亭林在学术精神上,提倡“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梁先生解读为,一个学者,如果人格不立,“便讲一切学问都成废话”。(同上,第70页)而在治学上,“最要紧是用客观工夫,讲求事物条理,愈详博愈好。”(同上,第73页)亭林一生实践了自己的主张,他重视材料的搜集和梳理,反对空发议论,故《日知录》卷二十六有“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岳麓书社),值得我们反复对照《史记》去思索。 亭林还有一个绝活,就是抄书,所以在《亭林文集》卷二有《钞书自序》一文。(见《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可别小看这样一条,其实这是读古书的一个基本功,在古代就叫做句读,没有经过抄书、断句的训练,是没有办法真正读好古书的。我们现在习惯了古籍的标点本,如何断句,都是别人现成的东西,也很容易就认为古书自来如此。其实不然,真正要读懂古书,非要去下工夫啃啃那些没有标点的线装书,其中的官名、地名、人名、书名等等,可以说,无一不是读书的障碍,不如此不知读书之难,不如此不知读书该当细心、谨慎。 在讲到东晋所传《古文尚书》被证明为伪书时,梁先生认为阎若璩(百诗)乃“近三百年学术解放之第一功臣”,何以如此呢?梁先生在此说了一段极好的话:“学问之最大障碍物,莫过于盲目的信仰。凡信仰的对象,照例是不许人研究的。造物主到底有没有?耶稣基督到底是不是人?这些问题,基督教徒敢出诸口吗?何止不敢出诸口,连动一动念也不敢哩。若使做学问的都如此,那么,更无所谓问题,更无所谓研究,还有什么新学问发生呢?新学问发生之第一步,是要将信仰的对象一变为研究的对象,则因问题引起问题,自然有无限的生发。中国人向来对于几部经书,完全在盲目信仰的状态之下。自(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出来,才知道这几件‘传家宝’里头,也有些靠不住,非研究研究不可。研究之路一开,便相引于无穷。”(《学术史》,第86页)没有精神的独立,是根本谈不上所谓研究的。 《学术史》还有很多让人感到兴味十足的话,比如黄宗羲所云:“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第53页)都对我们反思自己极有帮助。我们此处不过略举其中一些话,根本不能表现出梁先生在书中所述先贤们的真精神。如果有兴趣,不妨去读梁先生书,再进一步,当读梁先生所引先贤原书,那种感觉,与我在此撮抄几句的感觉,完全不同。 《学术史》的后半部分则是“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包括经学、小学及音韵学、校注古籍、辨伪书、辑佚书、史学、方志学、地理学及谱牒学、历算学及其他科学和乐曲学。这可以算作是一部清人重要学术著作的目录提要,而以上学术分支,实乃中国学术的核心,核心的材料和方法,均蕴含其中。中国古代有发达的目录学,目录学对于我辈读书治学,就有如军中大将熟知各个部队的特点,在什么地方派上什么样的部队一样,可以事半功倍,故清人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云:“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见吕幼樵《书目答问校补》,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这里的要领以及该读何种版本的学问,就是指目录学。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他如何介绍清人学术成就,“旧史之注释及辨证”一节谈到清儒通释诸史最著名的三种书(即钱大昕《二十一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赵翼《二十二史札记》,书名与常用者有异,当作《廿二史考异》、《廿二史箚记》,钱书当为梁先生笔误,下从常用名): “三书形式绝相类,内容却不尽相同。钱书最详于校勘文字,解释训诂名物,纠正原书事实讹谬处亦时有。凡所校考,令人涣然冰释,比诸经部书,盖王氏(王引之)《经义述闻》之流也。王书亦间释文句,然所重在典章故实,自序谓‘学者每苦正史繁塞难读,或遇典制茫昧,事迹樛葛,地理职官眼眯心瞀,筋转脉摇。……’诚哉然也!书末‘缀言’二卷,论史家义例,亦殊简当。赵书每史先叙其著述沿革,评其得失,时亦校勘其抵牾,而大半论‘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彼不喜专论一人之贤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时代之特别重要问题,罗列其资料而比论之,古人所谓‘属辞比事’也。清代学者之一般评判,大抵最重钱,王次之,赵为下。以余所见,钱书固清学之正宗,其校订精核处最有功于原著者;若为现代治史者得常识、助兴味计,则不如王、赵。王书对于头绪纷繁之事迹及制度,为吾侪绝好的顾问,赵书能教吾侪以抽象的观察史迹之法。陋儒或以少谈考据轻赵书,殊不知竹汀(钱大昕)为赵书作序,固极推许,谓为‘儒者有体有用之学’也。”(第354页) 的确如此,这三书各有其特点。比如这里提到的赵书每叙其著述沿革一语,看似简单,实则关乎史学甚大。《廿二史箚记》每讲到一部史书,首先就会讲这书都是由哪些人,依据怎样的史料,如何编成,后人谈论各部正史之编纂成书,比如柴德赓先生《史籍举要》、黄永年先生《唐史史料学》等,无不由此而入其门。古人有云:“知人论世”,我辈用古人之书,何人所做、所用材料如何等一概不明,书尚且不知,有如干活工具尚且不知为何物,更不知有何等用处,欲言治史,岂非笑谈? 梁先生的了不起之处,就是善于反思。他也知道清代学术方法和精神并非尽是优点,云:“吾侪可以看出乾嘉学派的缺点。彼辈最喜欢研究僵定的学问,不喜欢研究活变的学问。此固由来已久,不能专归咎于一时代之人,然而彼辈推波助澜,亦与有罪焉。彼辈所用方法极精密,所费工作极辛勤,惜其所研究之对象不能副其价值。呜呼!岂惟此一端而已矣。”(第359页)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此书并非梁先生最后定稿,还是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体例有不谐之处,前半内容为清初学术思想变化理路,但乾嘉时期以至晚清部分,则几乎未曾系统谈及,此其一;梁先生是个极为公允的人,眼界极开阔,可是,读此书,不免对宋明理学发生许多误解、曲解,也很难清楚了解清儒和宋明学者之间的关联,这就有必要对照着钱穆先生的书,来补充此书不足之处,此其二;前面缺一个序言,对此书的来龙去脉加以说明,此其三。最后,还有一些具体内容有误,是在所难免的。 梁先生此书,语言亲切,像是一个朋友在和我们谈话,对于学林掌故,娓娓道来,加上先生那支“有魔力”的笔,以及先生广博的知识和敏锐的思维,真可谓最佳中国传统学术入门书了。先生写成此书,距今已经八十多年了,却一点儿也没有褪色,反而随着传统文化重新受到重视,而愈发重要。原因无他,在于先生对于中国文化深深的挚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