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在人类思想史上影响深远,却没有任何自己书写的文字可以稽考,其声名的传播全赖两大门徒——柏拉图和色诺芬。二位弟子聪敏卓异,著作等身,而其大量文章由苏格拉底和他人的对话组成,尤为玄妙的是,二人都曾以《会饮》为题,借苏格拉底之口,讨论爱与美这样的不朽话题。柏拉图的《会饮》文采斐然、思致幽远,广为传颂,色诺芬却没有“崔颢题诗在上头”这种影响的焦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写一篇同题著作,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会饮算是古希腊一项历史悠久的文化古风,在荷马时代就可以见到些许端倪,大家通常在竞技或者节日之后聚在一起,一边观赏娱乐,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聊些轻松愉快的话题,慢慢描写“会饮”就成为一种受人欢迎的文艺题材,甚至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目录里就有一篇题为《会饮》的作品,可惜已佚。色诺芬的会饮叙事,当然不会欠缺种种必要的元素,比起柏拉图的轮番赞颂之作,构思甚至更为灵巧飞动、摇曳生姿。 会饮的地点在卡里阿斯家,主要目的是庆祝其同性恋人奥托吕克获得竞技胜利,苏格拉底躬逢其盛,但因声望卓著,智慧超群,不免成了聚会的核心人物。此类会谈的随意性决定了其话题必然纷纭多端,但要之不过有四:第一、什么是参加聚会的人心目中最感到自豪的东西?答案各自不同:A使人变好的才能(卡里阿斯);B熟悉荷马诗歌(尼科拉特);C 美(克里托布鲁);D 富有(安提斯蒂尼);E贫穷(卡尔米德);F 拉皮条的技艺(苏格拉底);G 使人发笑的技巧(菲利布斯);H 优秀的儿子(吕克昂);I 卓越的父亲(奥托吕克);J 朋友(西谟根尼)。第二、每个人解释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答案。第三、克里托布鲁和苏格拉底比美,苏格拉底在言辞上占得了便宜,但投票的结果却是大败。第四、苏格拉底对爱(Έρος)发表评论,认为精神的情爱高于肉体的爱欲。 以普通的眼光来看,在这些话题里,令人好奇的是何以卡尔米德觉得贫穷值得骄傲,苏格拉底是一个皮条客吗,矮胖丑陋的苏格拉底如何证明自己比克里托布鲁俊美?其实在文本里这些疑惑通过巧妙的语义转换而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解答。卡尔米德认为贫穷值得骄傲,是因为在富有时必须整天为财富的丧失而担惊受怕,而一旦变得一无所有,就什么也不会失去,反而时时都有获得的期待。苏格拉底所谓的皮条客,不过是耸人听闻,实质所指则是撮合大家相互的需要,使之彼此爱慕、结盟,在此不妨联想其著名的“接生婆”之喻。苏格拉底论证自己之美,开始于一个令人误入歧途的定义,即美就是满足了某种需求的东西,按照这个逻辑前提,苏格拉底的凸眼睛、冲天鼻、大嘴巴由于有广泛的适用性就必定分外美丽。克里托布鲁气急败坏,提议大家投票选美,结果大获全胜。 上面的片段固然生动有趣,但其意义不仅止于插科打诨,娱乐读者,表面上的玩笑行为潜藏着非常严肃正经的精神内涵——什么是正当而令人愉快的生活方式,财富对于生命的价值,如何让自己更趋于高贵完美?这些正呼应着全书的第一句话:“毕竟,在我看来,秉性完美的人值得我们记述的似乎不仅只是那些严肃的事情,就是那些轻松随意的事情同样值得记述。”真正的美和智慧在一千种形式中匿形,却又无时不在散发灿烂的光华,感染引导着魔性难除的芸芸大众。色诺芬幽默轻松的笔调正是如此,让人在娱乐中领受贤人品格的教导,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会饮》的高潮在文章的末尾,苏格拉底就爱发表了长篇大论,认为爱有两种,一种是精神上的情爱,一种是以肉体为核心的爱欲,而纯粹圣洁的精神情爱远比轻灵飘逸的肉体爱欲高贵典雅。肉体之爱卑劣、贪婪、短暂、容易厌倦,而精神的爱给人勇气,令人愉悦,使人品德完美,是一生相伴的馨香,甚至令人不朽:“无论人还是神明还是像神明一样的英雄,对心灵间的友谊的评价都要高于对身体愉悦的评价。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漂亮的女人才虽然会因其外表的美而使宙斯神魂颠倒,让宙斯和她们缔结姻缘,但宙斯最终许诺给她们的却依然是有限的生命;宙斯对其心灵有所赞赏的那些像神明一样的英雄,宙斯给予他们的却是不朽,其中有赫拉克勒斯以及迪俄斯库里,还有一些叫其他的名字。” 通观全书,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只是一个和蔼有趣的市井贤人,和柏拉图所塑造的究元决疑、大畅玄理的哲人苏格拉底大相径庭,或者这只是二者个人旨趣的差异,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可以抉发。柏拉图的《会饮》叙事如同在写诗,想象宏富曼妙,旨趣高远,不时闪现形而上的光影,而色诺芬相比远要朴实随意一些,枝蔓丛生,更像一次真实的会饮。然而不论进入《会饮》文本的路径如何,色诺芬和柏拉图的精神旨归大同小异,人的一生不能像猪一样在泥涂里打滚,应该努力走向品德完善、精神高贵,以美的名义,以爱的名义。 本书由沈默从古希腊原文译出,译者添加了详细精彩的注解,关键或者疑难处给出古希腊语,这是值得提倡的翻译态度。书末还附有若干六篇义疏文章,疏解者维兰德、斯特劳斯等力图清洗柏拉图所赋予苏格拉底的玄学形象,还原一个更真实的生活化的苏格拉底,这些也许有助于理解原书,但也不无引人误入岐途的可能,建议把阅读研究文章的时间花费在更多原始文献上。书内有一些编辑上的错误,比如译名统一问题,古希腊政治统帅Pericles一会儿是“伯里克利”,一会儿成了“伯里克勒斯”(见该书第186页),而有的地方却写成“伯利克里”(第124页)。 《色诺芬的〈会饮〉》,色诺芬等著,沈默等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11月,26元【《国际先驱导报》约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