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前的历史所,助理研究员中级别最高的是何兆武先生,他当时是研究六级,已经达到副研究员应有的工资级别,但还是助研的名分。最近读他的文章,才知老先生在西南联大读了七年始告毕业,学过三个专业。他英语特好,法语、俄语也娴熟,在历史所是绝对第一。他翻译的卢梭《民约论》和罗素《西方哲学史》等名著,真正达到了“信、雅、达”的水平,堪称我国人文社科类翻译著作中的精品。由于他对西学有较深的了解和理解,因而写起中外对比的文章来就能讲出真知灼见。比如对明朝时期西方传教士来华在西学传播中的作用,大多数史学家都持肯定的态度,但他却认为不值得肯定,因为传教士带给中国的知识不是西方近代的科学和民主,而是已经被西方抛弃的中世纪的东西。这说明,何先生坚持了作为学人的最可贵的品格独立思考。据说何先生在婚姻问题上曾受到挫折,后来同一位大他十岁的也是搞外文翻译的女士结了婚。两人一直恩恩爱爱,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2005年我到清华大学拜访他,这时他已八十高龄,夫人九十高龄且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全由他精心侍候。何先生待人以诚,青年人向他请教问题,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予以讲解。他知识渊博,中西兼通,尤其对中国近代史的问题更是熟烂于心。我写《梁启超传》时向他请教过不少问题,他大都能给予圆满的回答。例如,他不查书本,一字不易地背出了梁启超为康有为七十岁寿辰写的寿联: 述先圣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齐,入此岁来年七十矣; 奉觞豆于国叟,致欢欣于春酒,亲授业者盖三千焉。 可能由于接受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教训,何先生为人一直低调,真正做到了毛主席倡导的“夹起尾巴做人”。他说话慢条斯理,细声细语,从不高声大气,不论他在某些问题上有多大话语权,也从不张狂,总是心平气和地以商量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观点,绝不像某些理论家时时摆出垄断真理的权威架势,飞扬跋扈,极尽张狂。“文革”中,何先生是一个标准的“逍遥派”,对任何事情都尽量少参与、少表态。真像一张大字报所揭发的那样,他每逢开会总是最后一个发言,发言总是三句话:一、大家的发言很好。二、我没有别的意见。三、想起来我再说。这千篇一律的发言模式被人概括为“何三点”。其实,以何先生的聪明睿智,以他中西兼通的知识背景,他对我们社会生活中不断出现的那些荒唐透顶、荒谬绝伦的事情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看法呢?但他更加明白,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不准说真话,只准说大话、假话、套话和空话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只能以低调避祸。 然而,即便何先生如此低调,他也未能避开天外飞来的横祸。事情其实很简单,在“文革”中或痛苦难耐,或疑虑重重的知识分子们,总希望找一些还能推心置腹讲真话的朋友倾诉一番。于是在1966年夏天那个疯狂的岁月里,何先生约了西南联大的一个老同学同游颐和园。在游园过程中,二人互相谈了一些对“文革”的感受,其中谈到“旗手”江青,因为他们这一代人对1930年代中国文化界的情况比较熟悉,就说了一些对她不敬的话,同时谈到京剧改革,认为旧戏中有许多优秀剧目都被打成“毒草”,不让演,实在没有道理。他们提到一些剧目和著名演员,对其表露了难舍的思念之情。这次相见后两人一直没再联系。1969年上半年,北京各单位在首都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领导下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何先生的这位朋友成了他所在单位的清理对象。在高压下他交代了两人的颐和园之游以及谈话的内容。他所在的单位立即将有关材料转到历史所的宣传队那里,何由是成为清理对象,而何这时还完全蒙在鼓里。我当时是宣传队指定的一排(当时历史所所有工作人员编为一个连三个排)清查小组的一员,看了转来的那些材料,我明白他是在劫难逃了。 决定揪何先生的时候,先开大会,对他的事情隐隐约约地透露一点,希望他主动交代。何大概没有料到他这位朋友会交代他们那次谈话的内容,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主动交代。宣传队就让我在全排大会上点他的名(虽然是奉命行事,但我至今仍对何先生怀有愧疚之情)。尽管如此,但何还是不交代,我与清查小组成员一起几次同他谈话,要他交代自己的问题,他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问题。看着他在那里受罪,我就在一次与他谈话时点了一下他们的颐和园之游,他立即明白了,就写了关于那次谈话的情况,然后接受群众批判。谁知无论怎么检查交代,宣传队就是不放他过关。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写了一份特别“深刻”的检查。其中说,经过群众的批判,使他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没有履行叛变手续的叛徒,一个没有反革命行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这篇近乎梦呓的检查算是过了关。最后的处理决定是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此后,何先生更低调了。 “文革”结束后的80年代,何的问题彻底平了反,这时我已经调到到济南山东大学工作,他专就此事给我一信,说明平反情况。“文革”结束后,特别是从80年代到现在的近三十年中,何先生终于找到了展示自己才华的时机,发表了不少论著,取得了与他真实水平相应的学术地位。其间,他从历史所调到清华大学思想史研究所,离开了那个令他伤心落泪的地方。不过,即使80年代后,何先生也没有改变他那种低调的为学做人的态度。听说在他八十寿诞之日,清华大学思想史研究所为他举办了一个祝寿活动,事先通知他,他坚决不同意。祝寿活动当天,他一大早就离家出走了。结果那天的活动变成了他的同事、朋友和学生在他缺席的情况下研讨他学术成就和学术思想的会议。 2005年秋天我去他清华的寓所看望他,发现他还是住在80年代的老房子里,小小的三室只有60多平方米,他的四壁皆书的书房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们两个人坐下后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那一次我们聊得很高兴,他劝我写“文革”的回忆录,他说:“你文革接触到的人和事比较多,应该写一写,留下一点资料,否则可惜。”我劝他将自己的一生写一个回忆录,他说自己一生没有多少波澜起伏的事,写出来也没有多大意思。我说你也是一种知识分子类型的代表,还是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比如西南联大的学习生活,教授们的风采,严肃而又自由的学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你那么小心谨慎也没有躲过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一劫,所有这一切,不都具有典型意义吗?他笑笑,但没有说自己一定写。2007年他的《上学记》出版了,引起很多人的注意。由于其中对冯友兰先生说了些不全是赞扬的话,引来冯门弟子们的反诘,但没有看到何先生有所答辩。我想这完全符合何先生的处事原则:我说出我知道的真相,任别人去评论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