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接到季羨林先生的弟子段晴的電話,說季先生走了,走的沒有任何痛苦。作為受季先生多年栽培的私淑弟子,我慶幸他終於離開301的“病榻”,進入了西方“淨土”世界。對於一個近百歲的老人來說,離開目前媒體制作的各種氛圍,總算是安靜下來可以休息了。 我是一個主張“純學術”的人,在學術上和季先生有很多交往。在我眼裏,季先生一方面有著根深蒂固的歐洲純學術精神,同時又有著強烈的憂國憂民的中國文化本性。記得季先生曾把我叫到朗潤園13公寓的住所,說有電視記者採訪有關敦煌的話題,讓我幫忙講講。可是鏡頭一架好,我話沒說三分鐘,季先生就接過去,滔滔不絕就是二十分鐘或半個小時,鏡頭感極佳。他這種雙重的性格,使得他即使到了晚年,還用英文撰寫了《吐火羅語彌勒會見記》這樣的純學術專著,同時又頻頻出現在媒體和報端,掛名主編一些“叢書”、“著作”,受他人利用。最後,他被以醫護的名義送進301醫院,我沒有機會見他,只覺得辛未以來一位堅持非官方化的純學者的形象逐漸消失。我在電視裏看到他的樣子、聽他說的話,已經不是我所知道的季先生了,所以我也就不再看、也不會信了,因為季先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仍是一位極其純粹的學者。 我和季先生最後的一次見面,記得是2002年的事情。季先生的秘書李老師打電話讓我去看看他,說是老先生想我了,因為季先生年紀大了,我一般也不會去打擾他。我的自行車剛剛停在長滿“季荷”的未名湖後湖岸邊的13公寓門前,李老師就打開左邊的陽臺門讓我進去,其實過去我們都是和季先生在東面的書房談學問,進到西邊的屋裏,說明季先生在下午3點的時候已經不像往常那樣做學問了。 但季先生仍然關心著學術的進步,他和我談到《大唐西域記》的修訂增補問題,他覺得《大唐西域記校注》出版於1985年,工作主要是在80年代初做的,那時國內學術剛剛復蘇,條件還很差,許多國外的西域歷史、語言、宗教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和考古資料沒有看到,加上二十多年來的相關研究的進步,應當做一部多卷本的新《校注》,比如說一卷一本,他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新的校注本的出版。我當然表示願意參加這項工作,在西域研究方面貢獻一份力量,但我不是研究《大唐西域記》的核心部分印度學的學者,所以有些地方有勁也使不上。 季先生談到他正在應湯一介先生的約請,寫一本《龜茲佛教史》,感到許多海外學者研究吐火羅語文獻的資料不在手邊,讓我來幫他留意相關的研究成果。季先生在做吐火羅語《彌勒會見記》時,因為他的弟子們多數不在國內,所以我成為他收集資料的助手之一。記得有一次我幫他借來北京圖書館藏Alexander Soper的《中國早期佛教藝術的文獻印證》(Literary Evidence for Early Buddhist Art in China)一書,到了還書的期限,他說怎麼也找不到了。那還得了!結果我和他以前的秘書李錚老師奮鬥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他的書房裏重新“發現”了那本書。由於這樣的緣故,季先生曾在《再論“浮圖”與“佛”》這篇文章的後記裏,把我稱作“小友”而感謝了一番。其實從幫他借書找資料的過程中,我學到的知識更多。季先生這次談起他是中國唯一懂吐火羅語的人,但後繼無人,感到格外悲傷。因為除了焉耆新發現的《彌勒會見記》之外,他知道龜茲地區也發現了不少木板和紙本文書或佛典,這些都是研究龜茲佛教史的重要資料,但無人整理。他謙虛地說自己只懂吐火羅語A方言,即焉耆語,而不能讀吐火羅語B方言,即龜茲語,希望他和我能一起努力聯繫龜茲石窟研究所和法國的Pinault教授,整理這批材料。我為此做過一番努力,但最終還是沒能完成季先生交給的任務。 季先生還談到《敦煌吐魯番研究》雜誌,當時我還在幫助他編輯該刊,但由於經費和審稿意見的分歧,我建議暫時停一停,季先生也表示同意。後來找到了其他經費來源,雜誌轉交郝春文教授來繼續負責編輯,我也就算是了結了一樁事情。 我也向季先生彙報了粟特的考古新發現和研究進展,還有我所知道而他不瞭解的一些學界情況,當然還有他每次都念叨的某些海外學人的情況。 拉拉雜雜地談了很長時間,其間有幾批訪客,都讓李老師以季先生不在家的話給拒之門外。到了吃飯的時候,季先生還要聽我說話,所以他一邊吃著粗茶淡飯,一邊聽我講話。我過去曾陪同季先生到泰國參加華僑崇聖大學建校典禮,覺得他對於眼前的山珍海味從不拒絕,所以身體強健,這回看著他吃花生、鹹菜,喝稀粥,啃饅頭,才知道這才是他的長壽秘訣。 季先生習慣早睡,等他吃完飯,我就告辭了。 這次辭別,是我最後一次見季先生。但他剛剛住進301醫院的時候,仍在寫《龜茲佛教史》,不時還托人向我借一些相關的書,比如貝利(H. W. Bailey)的《古代操伊朗語的于闐塞人的文化》(The Culture of the Sakas in Ancient Iranian Khotan)、《于闐語文書集》(Khotanese Texts)、《于闐語佛教文獻集》(Khotanese Buddhist Texts)、劉茂才(Liu Mau-tsai)用德語翻譯的《龜茲傳》(Kutscha und seine Beziehungen zu China)等等,我都是按照他的紙條,把書送到?#123;旗營一位楊老師的家裏,書拿回來時,裏面都夾著?#123;條,季先生從來不在書上寫眉批,他的字都寫在這些紙條上。看著這些紙片上熟悉的文字,也就像看到季先生本人一樣,感受到他那追求學術的性格,也好像看見他和藹可親的笑容。 今天,季先生走了,我寫這篇文字,送他一程…… 2009年7月11日於北京大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