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8年失去两位智者 2008年12月21日,追怀去世的文化大家。想不到,2008年一年之内,竟有三十来位文化老人离开这个鲜活的世界,当代中国学术版图,由于这些学术大家的离去,呈现严重的塌方。 统计2008年去世的文化老人的年龄,苦涩之中尚带一丝宽慰,好多学者得享高寿,未尝不是学术晚辈的福报。蔡尚思104岁,王养冲101岁,骆耕漠、谈家桢100岁,瞿同祖、周尧98岁,陈锡祺、陈振汉、任美锷96岁,王永兴95岁,王叔岷94岁,贾植芳、唐敖庆93岁,王名扬92岁,滕维藻91岁,张芝联、蒋学模90岁,孔德成89岁,彭燕郊、柏杨、王元化、陈述彭、方平88岁,袁可嘉、金堤87岁,萧萐父84岁,彭明83岁,严四光、金开诚76岁。百岁老人有四位,九十老人有十三位,八十老人有十位,不到八十岁的有两位。 元旦期间,虽染微恙,终有闲暇。信手打开学术批评网,迎面看到陈乐民先生于2008年12月27日去世,遗体已经于29日上午在八宝山火化,这是2009年听到的第一个不幸的消息。陈先生生于1930年,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且有书画娱情,佳人陪伴(先生的夫人资中筠亦是我所敬重的学者),按理说再有十年、甚或二十年寿数,亦属正常。 2008年流年不利,5月9日,有学问的思想家王元化先生离开我们,12月27日,国际政治学界的中原武林超一流高手陈乐民先生溘然长逝。一年之内连续失去两位智者,中国知识界、思想界何其不幸!当代中国学术版图中,具有理性清明的第四代学者,更显寥落了。 二、第四代学者的异数 百年中国学术地图,大陆鼎革,第四代学者可以说“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陈乐民先生也不例外。不少晚辈,看到陈先生深厚的文史功底,大学先后竟上了四个(燕京大学、中法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好生羡慕,竟有不少晚辈认为先生底子好,比如雷颐在《一身跨两代:阅读陈乐民》一文中,就典型地表达了此种看法。雷颐是我所尊敬的学者,他认为陈先生底子好,肯定有他的理由。大概,在雷颐先生眼中,陈乐民身跨两代,文人的情趣,传统的礼数,浸润那一代的心灵。江山易手,大陆鼎革,在大历史上,真是礼崩乐坏。陈乐民那一代,小时候,所感受的人文生态,到了1949年之后,很快就消失了。 我之所以说陈先生底子不好,指的是与第二代、第三代学者相比较,传统在他们身上,已经很弱了。而且,生不逢时,一出生,就赶上九•一八,上小学的时候,日本已经占领中国半壁江山;高中的时候,国共争锋,兵连祸结;大学求学,已经是新社会了。大陆第四代学者,生存环境,格外残酷,人所共见。所以,在我看来,第四代学者,就更应受到同情的了解与温情的敬意。总与前三代相比较,第四代的收成,显得更加可怜。我一般不愿意论述第四代学者的学问,比方说王元化、江平、吴敬琏,历史没有给他们做学问的环境和心境,实在寻找第四代学者的成果,我们只能跨越浅浅的海峡,来到台湾。时代的印痕,谁也没有办法,轻而易举摆脱。 “后天失调”,指的是没有从容学习前辈学问的氛围。看到先生与四所著名学府的关联,把李怀宇惊羡的,目瞪口呆。民国时代,一个种子选手,同时与几所大学有关联,并不是什么不正常的情形。这是1949年之后,晚辈们少见多怪。钱伟长1931年同时考取清华大学、唐山交通大学、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厦门大学。资中筠1947年考取燕京大学,尽管父亲资耀华先生是平津有名的银行家,教会学校昂贵的学费不成问题。上进的资中筠,获得燕京奖学金,可以免学费,还是毅然决然退学,梦想水木清华。为了保险起见,跑到上海考了沪江大学、圣约翰大学。结果,天随人愿,同时考取三所大学,当然,清华是首选。资中筠就是奔着清华图书馆去的,水木湛清华,真是做学问的仙境。老辈人曾经拥有的最低限度的自由,晚辈可望而不可即。 实际上,北平之大,已经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陈乐民一连串上了四所大学——燕京大学、中法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但是,人文生态已经发生变异,转型时代的风尚,不可能不体现在大学,大学也不可能不经受转型的痛苦折磨,比如说,正常上课的时间,已经难以得到保证,院系调整和思想改变运动,若一体两翼,大学无论从生态或者心态,都在进行蜕变。 1953年,院系调整过后,陈乐民和资中筠的两所母校燕京、清华,物是人非。燕京大学已经从学术版图中消失,清华大学文科和理科,被肢解到北京大学,北大红楼风景不殊,但是改换门庭,北京大学鸠占鹊巢,来到燕园。一系列的外科手术,加上内科手术——思想改造运动,人格不独立、思想不自由的种子选手,就被克隆出来。 陈乐民先生经过,来到原来燕京大学的所在——北京大学,连毕业论文都不用写,照样毕业。早陈先生两年毕业、后来成为陈先生太太的资中筠,至少在清华还完成了毕业论文,尽管导师是钱钟书,但是,资中筠与学友冯钟璞(宗璞),已经没有那份淡定与从容了。火热的革命浪潮,席卷北大红楼、水木清华与未名湖。 当然,陈乐民的老师,都已经成为我们眼中的大师,在这个把大师当作稀缺资源的时代,无论如何,也是眼红心热,似乎我们已经患上了“大师欠缺综合症”。 第四代学者,最怪异之处,就在于自觉成为“棍子”,学问者云,实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那是重用周扬、培养姚文元的时代。所以,在那个时代,那么多政治运动,养育了学术界“杀熟”的种子选手。陈乐民看到“脱裤子”“洗澡”运动中,清华外文系主任吴达元先生,可怜巴巴地做检讨,有点于心不忍:‘吴先生的检讨已经够深刻的了’,就可以引来无数群众的目光,组织就要派人给具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陈乐民做工作。可见,思想改造运动,就已经开始自觉培养“杀熟”的种子选手了。好在陈乐民1953年就毕业了,帮助老师过关的时候,还可以温和地称呼“先生”。但是,尊师重道的传统,开始礼崩乐坏。 陈乐民在严酷的时代,作为“党的好孩子”,确实非常幸运。一般人看到的是,陈乐民作为新中国培养的新知识分子,在百废待兴的时代,刚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外事口”,从事“民间外交”的翻译工作。要是在民国,外文系的种子选手,要么教书,搞研究,要么翻译文学作品,那才是真正的学术工作。但,在新朝,口译和笔译文件,才是上品。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充当工具,“外语”本身的人文属性,已经不大具有,可以为意识形态争论出力,这才是重要的。 服务于世界和平理事会的陈乐民,长期住在维也纳,幸运之处首先在于躲过了多次政治运动中的尴尬,即不当运动员,也不运动别人。就是在维也纳,爱情来到陈乐民身边,1956年维也纳来了一位陈乐民清华的校友——资中筠。能够与佳人资中筠过一辈子,我们晚辈特别羡慕,陈乐民是特别有福的人。 难以想象,冷战的时代,铁幕张开,一对爱侣能够“超然”于不堪的国内政局,经历国际风云的洗礼。如果,要说陈乐民先生开辟的“欧洲学”的渊源,不能不说维也纳的四年历练。陈乐民的脚步,走过欧洲好多地方,“万里路”所见所闻,作为酵母,为以后的学术发酵,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现在搞国际政治学、国际关系学的后生,所谓第五代学者,不一定都有陈乐民这种便利。 当然,陈乐民幸运的地方,还在于得遇有情趣的大干部,比如李一氓、楚图南,都是陈乐民的领导。李一氓、楚图南都以书法名世,李一氓还是一位大藏书家,在维也纳,老先生搜集不少马克思、恩格斯老版本的图书。耳濡目染,使得陈乐民具有深厚的文史情结。陈乐民、资中筠要是碰上混账的大老粗领导,能否成为读书人,就很难说了。当然,陈乐民、资中筠自己的业余爱好,“童子功”也在起作用,陈乐民为了慰藉故国之思,来到维也纳的时候,带去了不少文史书,比如李杜诗集。 三、两次思想解放 八十年代,陈乐民、资中筠两位先后离开外交部,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陈乐民1983年,资中筠1985年。资中筠来到社科院,还是李慎之先生点的将。资中筠在飞机上巧遇李慎之,“慎公”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感动了资中筠。 李慎之这个人,具有学术领袖的气魄。八十年代初期,“慎公”作为社科院美国所掌门人,引进茅于轼、资中筠、严四光,别具一格的学术眼光,于此可见。茅于轼对美国所非常感怀,进入那里,如鱼得水,因为美国所的学术环境非常宽松。陈乐民内心佩服李慎之先生,但是,温文尔雅的陈先生,胆子比“慎公”要小多了。但是,陈乐民执掌欧洲所时,奉行无为而治的理念。陈乐民、资中筠来到清水衙门——中国社科院,本来就是为了那里的清闲,摆脱外交部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两人都是做不来“官”的,他们给自己后半生的定位,是非常清晰的,陈乐民研究欧洲之所以成为欧洲,资中筠研究美国之所以成为美国。 陈乐民担任欧洲所所长,资中筠担任美国所所长,成为当代中国国际政治学学术标杆。国际政治学术界,原来的主旨也不是学术,只是为有司提供一点咨询。但是,有三位学者,为思想贫瘠、学术孱弱的国际政治学界灌注了生命力,那就是李慎之、陈乐民、资中筠。国际政治学界也有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李慎之为中心,以陈乐民、资中筠为两个基本点。三剑客,现在只剩下一剑客,思之惘然。 李慎之、陈乐民、资中筠之所以成为国际政治学界的三剑客,他们在1978年的思想解放当中,经过反刍,明白了一些道理。吃着“狼奶”长大的第五代国际政治学者,疑似明白了一些道理。就像有些很乖的学生似的,你问他:明白了吗?他也在不停地点头,实际上并没有明白。第一次思想解放,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疑似明白道理。但是,1 989年就不一样了,“慎公”坚决不做官,九十年代中期,李慎之、陈乐民、资中筠大彻大悟。这次思想解放,没有悲悯之心,没有人格独立,是根本做不到的。为什么这一时期,不少老辈知识分子彻底明白道理,而“现役”知识分子——第五代学者,反倒不能进一步解放自己的思想,而在那里装傻充愣,实在是舍不得眼看着到手的利益,知识分子一旦丧尽天良,什么勾当都能干的出来。 第四代学者多数不能进行第二次思想解放,因为,他们没有反思一生的勇气;第五代学者,多数不忍心舍弃到手的利益。所以,进行两次思想解放的学者,屈指可数。只要迈过这道坎,就会成为公共知识分子。李慎之、陈乐民、资中筠之所以赢得知识界、思想界的敬重,就在于他们已经成为难能可贵的公共知识分子。 四、天鹅绝唱 早就听说陈乐民先生患有肾病,每周一、三、五都要到医院透析。到了“多病所须惟药物”的老境,长时期服药,副作用自然是很大的,关键在于,有可能丧失志趣。陈乐民先生乐观态度,使得病情比较稳定,同时,老先生愉快接受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约请,前往燕园登台授课。别看老先生早就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指导研究生,但是,并没有进行过系统授课,我觉得李慎之、陈乐民、资中筠三剑客,没有及早在大学里面给本科生授课,绝对是国际政治学术界的巨大损失。尽管,越来越不能令人乐观,但是,大学毕竟是知识分子最适宜的社区。 2002年北京大学三教101教室,在学生的搀扶下登上讲台的陈乐民先生,开始给大三的学生传授《欧洲文明十五讲》。别看老先生疾病缠身,但是,只要开口讲课,若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气象万千。每讲后面,还要学友们提出问题,当堂答问。整整一个学期的授课,老先生全神贯注,诲人不倦。 有人要问了,身体这么差,老先生还坚持了一个学期的授课,到底图什么?北大国际关系学院早点把老先生请来,该多好啊!中国学国际关系的学生,就数1999级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有福气,能否得到三剑客之一的真传,很难说。但是,能够看到一代高手的表演,已经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了。老先生其实是在寻找衣钵传人呢? 老先生的苦心,没有白费。北大国关学院的学友们,对老先生的讲课,进行了录音,种子选手还将录音进行了整理,最后,讲课整理稿《欧洲文明十五讲》,列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名家通识讲座书系,于2004年1月出版,到2005年4月已经印刷四次。我看到后,惊喜异常,正好作为比较文化学的教材。北大出版社名家通识讲座书系,浏览过不少本子,但犯有同样的毛病,其实是写出来的文章集锦,叫了一个《十五讲》的名称而已。陈乐民先生的这本《欧洲文明十五讲》真是讲出来的,而且讲出了一番道理,老先生对于讲出的这番道理,具有深切的体会和感受。 看着老先生娓娓而谈,不知不觉进入思想的境界,随着老先生的讲解,思考欧洲之所以成为欧洲,中国之所以成为中国。老先生胸中有一幅世界文明史的画图,才能够若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私心以为,《欧洲文明十五讲》与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先生关于欧洲文明史的体会和思考,在这本书里都能够有所体现。不妨说,《欧洲文明十五讲》是老先生的天鹅绝唱。 2009年1月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