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第三次进监狱呢? 贾植芳:“一二·九”抓进去,是共产党嫌疑分子。1947年在上海被国民党中统特务抓进去,说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中统特务提了一个办法,让我在《中央日报》上发表一篇《反共宣言》就可以出来,我拒绝了。90年代台湾开近百年中国文学国际会议,邀请我去,台湾《中央日报》讲:此人十分反动,30年代我们处分过他,40年代也处分过他,日本人也处分过他,他替共产党卖命,共产党来了,也关了他多少年。 南方都市报:四个监狱有什么不同? 贾植芳:还是无产阶级专政厉害。国民党也好,日本人也好,北洋军阀也好,我坐监可以看书,家里可以送东西,看守的可以给钱让他给我买东西,可以吃大饼油条,一毛钱就给他两毛钱,最后那次坐监狱,不能买也不能送。开饭的时候我挑稀饭,可以多吃一点,中午饭都是菜皮烂饭,筷子都挑不起来。三年灾害的时候饿死多少人。60年代大饥荒,我饿得腿都肿了,肚子也快肿了,他们把我送到提篮桥医院住院治疗,医生开了“高蛋白”药方,就是米饭多一点,有黄豆芽、豆腐,吃了三块带鱼,吃了三天就好了,就消肿了。感谢人民政府,让我劳改十几年,把身体练好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才活到现在。 南方都市报:后来在监狱里能看书写东西吗? 贾植芳:没有看书。反右的时候,他们拿了一张名单,都是复旦大学的名教授:杨兆龙、孙大雨、王造时、陈仁炳、王恒守、张孟闻,问我认识吗?我说:“这些人都是同事”。他们问:“你看这些人是什么人?”我说:“这些人解放前都是教授,英美留学生。”用他们的说法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问我:“你呢?”我说:“我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说:“你倒蛮谦虚,你是反党反革命,你自己居然说你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1966年,已经关了我11年,要到法院去,在一个小房间,四两米饭、一个咸菜、豆腐干、一个鸡蛋汤。吃完了,问我吃饱了吗?我说,没吃饱。他给我又拿一份,我心里想:要吃饱,不要当饿死鬼。政治犯,随时可以枪毙。后来吃完了八两饭。他们对我说,你歇一下。后来到法院,审判长说:“开庭了。把老反革命分子贾植芳押上来。”在法院里判刑,戴着手铐,送到复旦大学保卫科,当劳改犯。1978年后就缓和,解除,1979年到复旦大学中文系当资料员,1980年才正式平反,由鬼变成人了。白毛女说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又变回来了。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胡风是什么样的人? 贾植芳:正直。他写三十万字,就是没写自己。后来胡风没想到人家会认为他反动,他自以为革命,革命成功了变成反革命,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后来掌权了,不受奖,还受惩。 南方都市报:胡风写的文章怎么样? 贾植芳:他写的还有现实意义。“主观战斗精神”、“精神奴役创伤”,很有意思。胡风后来精神分裂了,他受不了。 南方都市报:你觉得周扬是什么样的人? 贾植芳:周扬也可怜。他是代理人,是执行人。后来周扬、田汉、夏衍通通关进监狱,关了十年,我当时幸灾乐祸。很有意思,1955年把我们抓进去, 1966年我们这些人基本上出来了,左联的四条汉子进去了。1976年把四人帮抓进去。(笑)风水轮流转。周扬我不熟。“文革”结束后,他到处给人道歉。毛泽东最厉害,把这个人打倒,再把那个人打倒,各个击破,把我们都孤立,他高高在上。 南方都市报:你如何理解周扬在80年代的忏悔? 贾植芳:忏悔应该的,应该认罪,应该道歉。周扬平反以后也去看胡风。他到哪里都给人家道歉,也可怜,这就是“精神奴役创伤”。 南方都市报:你怎么理解舒芜1955年做的事? 贾植芳:卖友求荣。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他原来当中学校长,解放后到上海、北京,不甘寂寞,把胡风的信断章取义。他是桐城派,是方令孺的侄子。 南方都市报:你在1983年2月8日的日记里讲,你到北京“由李辉陪同去看了舒芜,他变得我已完全不认识了,见了面得问贵姓”,那次见面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贾植芳:舒芜把我们卖掉,我们去看他怎么样,他老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学生活活打死。后来他说:“老贾,多年不见,请你吃个便饭。”后来牛汉打电话说:“那小子把咱们卖了,他花钱,咱们吃。”吃完饭,我们到琉璃厂逛书店,大家一句话不讲,舒芜看太沉闷了,就跟我讲:“老贾,我本名叫方管,管是管理的管,竹字头,而你过去写成草字头。”我说:“我写得对,你小子草菅人命。”后来在书店买到一本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与植芳兄、牛汉兄、绿原兄在前门饭店午饭,饭后步行至此,购得此书为念。” 当教授只是交朋友的方式 贾植芳青年时著作甚丰,1950年,他在上海震旦大学中文系兼任教授,1951年被聘为专职教授,一年后兼任中文系主任。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贾植芳调入复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兼任现代文学教研主任。贾植芳没有教授的架子,夫妇都好客。据他的许多学生回忆,1955年前,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到贾家登门请教过,借过书,吃过饭。当年深受教益的施昌东、章培恒、范伯群、曾华鹏后来都成了名学者。1978年9月,贾植芳结束监督劳动的生活,回到复旦大学中文系资料室,1980年重归教授岗位。贾家又是高朋满座,李辉、陈思和等人是他的高足。在1980年代初,贾植芳就非常注意海外学者的著作,阅读过黄仁宇、夏志清、周策纵、白先勇、李欧梵的著作,也曾要求学生翻译他们的作品,白先勇、李欧梵等人曾多次到贾家拜访。 南方都市报:1955年前,很多学生到你家里来,80年代以后又有很多学生到家里来。聊天探讨学问,这种风气真让人神往。 贾植芳:我不把教授当成一个职业,而是交朋友。这些人现在是小人物,将来是大人物。也有受我影响的人倒霉了,54、55届很多人后来都受到我牵连,以前常来这里的人都戴上帽子,是影响分子,还抓进去,像章培垣、施昌东。解放前,我交的朋友比较杂。但是解放前跟干部来往,解放后不来往,因为干部跟你谈话要汇报。80年代以后过个太平日子,过个小康生活(笑)。 南方都市报:这些学生在这里聊天会不会比上课还好? 贾植芳:大家聊天,很多学问就可以聊出来。上课有个限制。知识不一定是书上的,书上写的基本上是,但不完全是他自己的。 南方都市报:80年代初期,你已经在读黄仁宇、周策纵、夏志清、白先勇、李欧梵这些人的著作了? 贾植芳:他们的东西我都读过。夏志清我认识,他的《中国小说史》把我的名字写错了,把“贾植芳”写成“贾冀汸”,台湾翻译成那样,现在好像没有了。他来复旦大学访问,开始一个个介绍,夏志清没有反应出来,他后来问有名片吗?我们没有名片,手写了名字,他一看“贾植芳”,马上就说:“你是胡风分子吧?了不起的人物。”吴中杰还当面跟他讲:“夏先生,你的书里把贾先生的名字写错了。”他反应过来之后,就很热情了。 南方都市报:白先勇小时候在上海住过,他来拜访你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贾植芳:白先勇来家里,就坐在这个地方。和我聊天,他不抽香烟,吃瓜子,我抽香烟。他说:“贾先生,我讲的话有点不礼貌。”我说:“没什么关系,我们朋友见面,随便聊天。”他说:“茅盾写的《子夜》里资产阶级不像资产阶级。他写外滩的一个大饭店,大买办、交际花都坐在那里面,写得不像,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他写的资产阶级不像资产阶级,我自己就是资产阶级。”我们就随便聊天。 南方都市报:李欧梵对上海比较了解,他写过《上海摩登》,好像来复旦大学进修过? 贾植芳:李欧梵在这里进修过,他是芝加哥大学的,每回来到上海都给我带两条万宝路。他跟白先勇、陈若曦、欧阳子他们一起读书,他们当学生还办过一份《现代文学》杂志。 南方都市报:这些人当时在内地还很少有人知道,你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他们的? 贾植芳:他们来学校访问,学校让我去接待,到学校一个专门接待外宾的地方见客。上面有规定,凡是外宾送来的东西一概上交,外国朋友送来的酒、香烟,外事处的人告诉我要上交。我说:“老外送个电视机我交给你,我既抽烟又喝酒,老外送的烟我要抽,酒我要喝。”我马上打开一包烟抽,对他们:“抽了犯错误你找我。”后来就不再在外事处的地方接待外宾了,凡是外国朋友都让他们来家里见。老外来访问,我要赔钱,因为他要回国我要请他吃饭,我请老外吃饭,又不像中国人随便吃点。 南方都市报:当时看海外学者的著作是看英文的还是中文的? 贾植芳:英文也看,中文也看。英文版的《东方专制主义》是李欧梵寄过来送给我的,这个书我让外语学院一个人翻译,我写个序。这个书始终没有出版。 南方都市报:你还让学生翻译海外学者的著作? 贾植芳:我带的研究生每个人都要翻译一本书。这些外文著作对中国学术有帮助。教材是新的,可以开阔学生的眼界。 贾植芳小传 贾植芳,1916年生,山西襄汾人。曾赴日本留学,一生进过四次监狱。文学理论家、作家、翻译家,早年主要从事文艺创作和翻译,后历任震旦大学教授、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中华文学史料学会会长等。著有《人生赋》、《狱里狱外》、《老人老事》,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主潮》,译著《契诃夫手记》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