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師剛才所談的包括了很多層面,涉及到傳授怎麼樣的歷史知識,歷史本身要包括人文關懷,變成一個載體。如果在實際教學方面涉及到層次的問題,傳授的東西愈是加了很多東西、道德關懷,愈可能遠離歷史事實,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把這種人文關懷發揚出去?其中又可能遇到怎麼樣的困難? 王:這個問題蠻複雜的,歷史學家一直處在一個兩難境地,一方面我門不能離開史料,但又像黑格爾所說的,我們不能拉著自己頭髮離開地球,我們的關懷還是在這兒。盡管這是一種兩難的狀況,我們還是盡量將之結合起來。例如是在選題的方面,社會關懷的問題就比較突出。如台灣學者對台灣平埔族的研究,就是一例。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 的《想像的共同體》 (Imagined Communities) ,把民族建構當成是一個想像的結果。這是一種非常天才的觀察。霍布斯邦 (Eric Hobsbawm) 也有一個說法「傳統的創制」 (invention of tradition) ,就是說傳統是想像發明出來的,很有意思。台灣學者以前不太注意平埔族的研究,但是因為要重新認識台灣過去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者 (the other) 的存在。以前一直講移民社會的轉型,包括陳其南與李國祁,但平埔族這邊就沒看。像唐山公和唐山媽,這唐山媽在哪裡?這一疑問的提出,就是一種觀念的變化。為了尋找這「他者」,所以就有了平埔族的研究。所以我說這是想像的建構,體現了一種新的社會關懷。但這個研究是否能言之成理,還得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能為了實現你的理念而隨意歪曲歷史,否則效果則適得其反。因此我說歷史研究處於一種兩難處境,一方面史家無法沒有社會關懷,另一方面歷史研究又要尊重事實。 黃:可不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先前的問題,人文關懷是讓歷史呈現許多面,而那些面在原來是沒有被發現的,而是符合多文化的或是去發現愈邊緣的東西。在政治上的話,就是那些政治上的弱勢,比較小的歷史把他彰顯出來。我把問題與我們刊物的發刊詞連接起來;一個事實的來源是史料,人文關懷要去發掘史料來建構這個關懷。歷史圖像跟史料通常會形成一個既密切又分離的東西。弱小族群的史料材料少,即使現在重視,材料還是很少,但是如何建構,用人文方法發現歷史圖像的時候,是需要一些理論基礎。歷史理論與所謂的史料的關係,難道理論不能優於先於史料,在台灣的研究環境中。 王:我同意你的觀點,我剛才在談蘭克史學的時候,其實也就在談這點。蘭克史學當然是史料學派鼻祖,史料是他特別重視的東西。伊格斯教授已經把這些揭開來了。蘭克有一個先行的觀念;我們先不談其宗教觀念,就政治而言,他把 state 看成是近代歷史發展的動力,這已經是他一個信仰了。所以比爾德會說歷史是一個信仰的行為,就是說信仰已經先有了。有這個信仰之後,他才去做這個事情,他才會強調檔案,因為檔案是政府的東西,你如果研究國家的話,當然用這個材料最好。我這裏不是說我們一定要觀念先行,而是說我們很難避免「不」觀念先行。我們無法避免理論觀念,包括史料學派。像傅孟真先生對史料的重視,杜正勝、王汎森先生做了很多研究的,他是在對顧頡剛古史辦運動做出一些回應性的動作。因為顧頡剛利用文獻來證明中國歷史儘有二千多年,沒有四、五千年。這等於是攔腰砍斷,周以前歷史就是不可信的。傅斯年則開啟了另一個觀察史料的角度。他知道從文字史料上已經很難駁倒顧的說法。他為什麼要駁倒顧頡剛,裏面原因很多,他們兩人個人之間有矛盾,就像我們暫且不談蘭克的宗教觀念,我們也暫時不談傅與顧的個人問題。總之我以為,傅有一個觀念,認為中國歷史可能不只於此,所以他從實物史料來做,考古發掘,做了這方面成功後,證明了史學就是史料學,史料的發現可以改變歷史的認識,你想想看,他有沒有觀念?我看他顯然有。傅一向是一個非常強烈的民族主義者,我相信他非常不滿意顧頡剛把中國歷史攔腰砍斷的作法。所以杜正勝說他從疑古到重建,想在科學的基礎上重建中國歷史與中國史料。 你剛才說有時候史料有限制,我認為不一定有限制,有時候觀念會帶動去發現一些新資料,從史學發展角度來看的話,這個現象很常見,因為史家有社會關懷。你想研究婦女的歷史,在一般史料上找不到,正史上只有少數特定的材料,若是想要做大眾的婦女史,你一定要想辦法去找新的材料;所以你去看筆記、小說從中爬梳出很多東西。在西方的話,原先是看檔案,後來就是看教會的記錄,研究婚姻、出生率等等,這種材料政府檔案不一定會有。所以社會史、文化史開闢了一塊史料的新天地,如同當年傅斯年開闢新天地是一樣的,他主張用考古材料對中國史學的影響巨大。因此中西史學的發展都依賴史料的開發,而史料的開發則與觀念的更新有關。 黃:就台灣的西洋史特性來講,按照歷史的研究程序來說,要有史料,然後才會有歷史出版物。史書的出現,在台灣研究西洋史的話,通常會有這樣的觀念,如果這是歷史既定的法則的話,在台灣研究西洋史,也是從史料開始。老師剛才所提的是不是指出了研究歷史理論的話,是不是多提供了很多人的生命關懷,多了很多思考,照老師的人文關懷來講,西洋史理論的話,就好像中國或東方的西化,其實都在走這條路,都在走所謂的隱性。隱性要全面性是不可能的,或是部份前題,不管是好是壞,既然是引用進來,都有它的用處,至少說引用者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在台灣研究西洋史理論的話,其實應該有它合理性的一面,不知道老師對這方面看法怎麼樣? 王:我不覺得要先有史料,才有歷史研究。這一觀點基於我的史學實踐。你想想看,你做一篇文章怎麼開始?如你想做 1960 年代美國婦女就業情況,你第一步是什麼?你去看史料嗎?你根本就不知這史料在那裏。你第一步是去圖書館查有沒有發表過這方面的東西,這是二手史料,你先大致看一遍以後,才知道這個課題可不可以做。如果某個題目很想做,但是一看,三本書已經出版了,你可能就沒有必要做,換一個題目。所以我說歷史研究不是由一手史料開始,而是由二手史料開始,例如,安克史密斯 (F. R. Ankersmit) 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談到一個生產過剩 (overproduction) 的問題,他有一種歷史學家的憂慮,就是二手史料太多了,就是生產過剩。我想了解 1960 年代美國婦女就業情況,光是二手史料都看不完,更不用說還有一手材料,就是你要看完這些東西才有一個問題提出來,有一個 topic 才能去找史料。我們現在是一個訊息爆炸的時代,就是說整個過程已經變化了,不管是做台灣還是在做任何地方的研究,都是從二手史料開始,所以我不同意史學研究一定要由一手史料開始。 史學要建立在史料基礎上,這點我同意,但是要達到這一點不是從史料開始,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史料在那裏,所以這個過程根本不一樣。所以史學觀念、史學理論這些東西很重要,它們幫助你發現問題。你在讀二手著作的時候,有時你會發現完全不同的觀點。同樣就剛才婦女就業的例子,可能從婦女史的觀點、可能從勞工史的觀點,甚至社會學家都可以對這個問題進行研究,人類學家、經濟學家也可能做這個研究,因此不但有分析,而且有來自不同領域的分析。所以可以說原來蘭克的那種作法完全都已經過時了,他當時的 seminar 是把一個史料放在桌上,讓大家一起去看。他那種史料是非常有限的材料,是一些檔案,看了以後再去找一個題目來做,現在美國大學的 seminar 只是讀二手材料而已,就是一種史學史的研究。如果上美國婦女史,絕對是找一些書來看,讓學生了解研究現狀,然後才能確定今後的作法。老師的作用是在這裏,他不可能給你一堆史料然後你就做研究。所以我認為在這方面,作西洋史,作台灣史,作中國史沒有很大的區別,都是先有問題意識你才能去做研究。單單整理史料,我想很多史家可能也不願意做,即使做了,也只是一個 assignment ,而寫論文是要去「論」的,對不對? 黃:老師的回答引起我兩個看法,一個是膚淺的問題,裏面又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有些學者認為西洋史的研究要從史料方面著手,避免建立出來的東西空洞而沒有基礎。第二個膚淺與歷史理解與歷史教學比較有關,例如我發覺我的學弟妹,也就是這批 1970 年代以後的學生,他們有一個膚淺化的現象,當然這跟詹明信討論後現代文化現象一樣有深淺度的問題,詹明信談的是歷史理解的方式,我現在談的更實際,為什麼現代學生歷史理解比較膚淺化。第一個,他們不讀歷史原著了,縱使現代的研究是史學史研究,他不讀歷史原著,他直接看電腦中輸入的關鍵字,現在不是歷史解釋的問題了,他們所看到的是資訊,跟各行各業廣告媒體等所發出來的資訊是一樣的東西,他們所理解的,以致於他們所做的歷史報告充滿的都是這種資訊,所以說有膚淺化的危機。 王:我是這樣想,你說膚淺化,單單只是去看一些二手材料,用一些新名詞,可以稱做膚淺化。但你要看是那一種人,你是碩士研究生,研究生的話這樣是不行的,但大學生的話,他只是去了解一些東西,一個是研究能力的限制,一個是研究條件的限制,你很難叫他直接去看檔案。重點是讓他怎麼掌握一些本領,即萬一我要看檔案的話我能不能看。我想現在成名的歷史學家,他們在大學時代就能寫出水準很高論文的還是比較少,大家就是學一點本領而已。如果你有想法要做一點中外關係史的話,你就要學點外文什麼的,這個是比較基礎的;你要研究日本時代的台灣,你日文就一定要好。這個基礎是可能在大學時代奠立的。如果因為他們現在沒有機會看原始史料就說膚淺化,我認為也沒什麼道理。 黃:我因為辦刊物,覺得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有一研究生投稿,談史學理論的文章,特別是偏向史學史,歷史發展過程的介紹,他涉入的角度是由海登‧懷特那邊談起,我發現他的內容與所用的著作有一個現象,像老師學習西洋歷史是由希羅多德 (Herodotus) 開始,到了我們的階段,是由蘭克開始讀起,像他們這個世代,大約從 60~70 年代海登‧懷特 (Hayden White) 開始讀起,再之前的可能根本就不看了。他直接從所謂二手詮釋做二手詮釋,從海登‧懷特詮釋史學史,現代人又看海登‧懷特的東西,又過度去理解,這樣變得也不說是好或壞,而有一種歷史的專業性逐漸消失的感覺。 王:我們的生命有限,所謂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迨矣。史學史的研究當然也是這樣,如果要全看的話,那是很難的,只能厚今薄古。現在的文化變化很大,台灣史學界把後現代理論看得還更多一點,西方可能還沒看那麼多,他們可能還看現代的或前現代的東西,不過為了讓學生了解現在的發展狀況,你當然要讓他們知道希羅多得的情況,能夠看一點節選本,知道古代希臘史學的面貌。第二還有個問題是我剛才說我讀過不少西洋古典的史學名著,這也是在以後的階段,大學時候也是挑著一些看,我認為要考慮大學或研究所的區別,如果你是研究史學史,那麼你當然要讀經典,甚至像一些不太經典的東西你也要讀。就發展的趨勢而言,一定是後面的時代要多一點,這是因為要了解最當代的發展與變化。我認為這不是說現在的學生就不如以前,可能現在的學生在很多方面上還要比以前的學生好一點,不過做老師的話很喜歡說學生不好,這是一個通病。 黃:我再舉一個有關教學方面的問題。老師在美國教書,你認為有哪些方面,可以讓台灣借鏡的地方? 王:有一點比較可以注意的是,我們要讓學生自己來選擇題目,我發覺台灣學生甚至亞洲學生都有這樣的問題,習慣接受任務,這是從小到大作功課嘛!這並不是不好,但有一個問題就是習慣了,一定要聽別人說要做什麼才去做什麼。時間久了就會有一個厭倦心理,老接受別人的指令,前面幾年可能還可以接受,愈到後來,一聽到就覺得又要寫一個 paper ,不是你想要做。這是一個弔詭,因為長期以後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沒辦法為自己開拓一個研究領域。有的人到最後在寫博士論文的時候,選題非常非常因難,一下子給你自由,就不知道怎麼去用它,他們的基礎其實非常好的,但到了要去給他創新,要去自己選擇題目的時候,要麼就是非常鬆垮,就像覺得沒有家庭作業了,就在那裏煩惱,無從入手。美國的學生就是不一樣,很喜歡自由的參與,但我認為他們不好的地方就是有時候不紮實,很多數學非常差,因為學數學你就不得不接受老師的教導與作業,但他們在其他領域往往做得比較成功。他們有自由創見,主要是因為他們對所學的有興趣,想做這個研究。所以我說大陸的七七級這一代有一點做得比較好,因為他們比較自由,那時候課又少,他們是有選擇的想去多讀點書。如果教學上能夠讓學生有更多一點的自由,上課的時候自己選擇題目來做,這樣是比較理想的。還有就是老師,應該要可以容納不同意見。在美國大學裡,通常都可以讓學生以各種角度發言,但它的標準就是要言之成理。舉法國革命的例子來說,路易十六的昏庸可以是個原因,中產階級的要求也可以是一個原因。我覺得史學研究就是要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而不是告訴你一個答案。你可以把各種因素綜合起來談,說國王昏庸、外患都可以,但你要證明。這種訓練方式我覺得是很有道理的。另一個就是要有批判精神,這一點與文化傳統有關。美國大學的整個研究制度,我認為就是培養批判精神而不輕易信任一個權威,這個在亞洲可能是比較難做到的。在教學方面也應該這樣,一個學生寫論文,老師能幫助你的主要在大綱、方向上,細節上他也幫不了你。這一點周樑楷教授談到伊格斯教授是研究德國史的,他轉而做英國史,可能也是受到美國大學風氣的影響。所以我認為美國大學裡的批判精神,也是可以借鏡的。 黃:今天非常感謝老師接受我們訪問,讓我們收穫良多,謝謝 (政治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