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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本文所以不惜篇幅讨论民主在两种历史情境中的发生，是因为这里才包含着两者间真正 相通的地方。它们都是置身在一个有自身价值体系的贵族等级社会，而后，因为军事、 经济或其他的原因原有的社会结构遭遇危机而解体；与此同时，由于民众势力的增长， 也由于旧的精英内部的妥协，人们在各种尝试中最后选择了给予更大范围的民众以平等 的政治权利来应对危机，重新完成政治系统的整合。为此，两者至少在意识形态上，都 承认了人民的最高权力。再有，在两种情形下，原有的贵族阶层对民众掌握权力的前景 都持怀疑、厌恶的态度，在社会意识中对民主这个词也是在一种否定的意义上使用的。 但舍此以外，无论我们看它的制度，还是理念，两者的相似之处都极其有限。首先，由 于地域、人口的关系，今天的民主政治，已然不可能象古代雅典那样将公民集中到广场 上对公共事务进行公开讨论、决策，而必须采用代议制的形式。这即是我们常说的，古 代民主是直接民主，现代民主是间接民主，现代民主中普通民众必须经由选举产生的代 表来代替他们参与日常政治活动，自己则置身事外。所以，同样是民主，同样是人民主 权，在雅典普通公民能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行使城邦事务的最高权力，而在现代则多少 有些飘忽，人民只是在为数不多的选举场合才行使着一种公共权力。 此外，在雅典，城邦是采取积极的手段——津贴——鼓励下层民众参与公共事务，而且 这种手段与民主政治是直接关联的，它是民主政治的一个制度特征；但在现代，我们看 不到这种积极鼓励下层民众参与政治的措施，相反，精英民主论者倒是用沉默、甚至赞 许的态度对待一般民众在政治事务上的冷漠、不介入。14 还有一点。在古代雅典，公共事务的决定虽然也要受到传统、习俗、宗教和法律的制约 ，但其中一切可以由人的意志决定的世俗事务，其最高决定权都在民众(demos)手里。它 虽然有公民大会和陪审法庭的划分，但其成员却由同一批人组成，因而并无本质区别。 这就是古代世界民主的含义：由全体民众掌握城邦最高的、完全的权力。而现代民主中 普遍实行的立法、司法和行政三种权力之间的分离和制衡，使我们难以看到这样一种最 高的、完全的权力。事实上，由于贵族阶层的消亡，这三种权力已经不可能象孟德斯鸠 所想象的那样，成为国王、贵族和民众三种势力之间的平衡，15而只是人民内部不同利 益 集团、不同表达途径之间的平衡。 由此我们看到古典民主和现代民主的另一个重要区别：在古典民主中，人民是同质的整 体，政治所主要考虑的，并非调和人民内部的冲突。事实上，在古典民主中，参与公共 生活本身就是目的，是与人之为人相关的一种实践，所以古代思想家才提出，人类自然 是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凡人由于本性或由于偶然而不归属于任何城邦的，他如果不是 一个鄙夫，那就是一位超人。”16 而在现代民主中，人民内部存在不同利益的划分，政治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承认利益冲突 合理性的基础上，确定公认的可以接受的仲裁规则，以便在各种冲突的利益之间寻求妥 协和解决的途径。而个体的利益并无高下之别，所以要承认公民之间的平等，而良好政 治的标志就是建立一种“道路规则”，使“不同利益的个人或团体能够追求不同的目标 而不发生公开冲突”，政治也因之沦为一种手段。17这里，并不存在作为一个集合名词 的 人民可以充当最高的裁断，而只能以规则、程序、法律为权威。 因此，可以说，在古典和现代两个时期出现的民主化进程，当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后，就 分道扬镳了。在雅典，民主化的最终结果是一种便利底层民众行使城邦公共权力的统治 ，在他们眼里，这便是民主政治；而在现代，民主化的结果是与自由主义的调和，从而 使自己与大宪章、权利请愿书和光荣革命这一种封建贵族反抗君主专制、维护自身自由 权利的斗争接续在一起。18至少就目前而论，它并没有想走得更远，没有想走向雅典。 所以，严格说来，用古典语境中产生的民主一词来称呼今天的政治实践并不适合，它既 非现实，也非它的目标。而用更改概念定义的方法来使之适用于现代政治，这只是削足 适履，只能使我们看不清现今的政治实践的真正脉络和走向，只能使概念混乱。事实上 ，如果按照精英民主论者对民主概念所做的修订，例如熊彼特的著名定义，将民主的实 质从人民的角度视为选举的权力，就政治精英的角度视为一种领导权的竞争，19这一种 定 义，它的问题首先在于完全没有历史的依据，与前面我们讨论的古典民主的含义截然不 同；其次，古典的民主中最受关注的是如何使下层不仅在程序上、而且在实质上都拥有 平等的对公共事务参与权和决定权，而在熊彼特的这一定义中，下层所享有的只是一种 间接的、而且是形式上的权力，甚至这种形式的权力，也并未要求人们一定要去行使， 相反，它实际希望的是人们尽可能避免行使这样的权力，听任职业政治家处理公共事务 。所以，它把冷漠视为政治的美德，不参与视为对体制满意的表示。一旦我们接受这种 定义，那个被淹没的“民主”概念背后蕴涵的古典观念即不再能为我们所发现，不再能 对我们有参照意义，——这个观念就是承认每个人都应该有同等参与公共事务讨论并决 定的权力，就是要考虑社会的某些成员可能由于外在条件的制约而在这种参与中处于一 种不利的地位，所以社会应该以实质的手段而非形式的手段帮助其克服这种不利；在这 种观念背后，是一种更高的理想，那就是贡斯当曾经提醒我们的、每个人天性中包含的 那种自我发展的需要，而参与公共生活正是“上帝赋予我们的最有力、最有效的自我发 展的手段。”20而精英民主论与这种需要是冲突的，至少从中我们无法看到这种需要的 任 何影子。 那么现代政治的运行中是否不存在任何体现古典理想的民主因素呢？事实并非如此，这 种因素是存在的，只是不为精英民主论重视、不能进入它的理论体系而已。我们看到， 即以美国而论，在它的公共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社会运动的频频发生，从黑人 民权运动、消费者权益运动、环境保护运动一直到反核运动、社区组织运动。在这些运 动中，当人们走上街头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他们不仅是在行使自己的权利（right）， 而且是在展示一种权力（power）；他们的言论，不再是一种消极意义上的、私人空间的 言论自由，而正是前面提到的isegoria, 是对公共生活的同等的发言权，就象雅典人在 公共生活中做的那样。事实上，在今天的社会，几乎每一种新理想的出现，都是以社会 运动的方式推进的，它不仅导致新的公共制度的建立，而且常常改变国民生活的进程。21 所以，要在现代政治中寻找真正民主的因素，并不在体制内，至少不在狭义的已然建制 化的体制内，而要到体制外寻找。而正是体制外的民主因素，提供了体制变迁演化的动 力，而这种体制本身，又通过对公民权利的规定、保护，比如结社、游行、示威权利等 等，既限制、同时也认可了这种民主因素对体制的冲击、推动。22它和体制本身所要求 的稳定、秩序之间，正构成了一种必要的张力，使得现代政治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中 。这才是现代政治所应当追求的目标。 诚然，指出现代政治虽然存在民主的因素，但总体不能以民主名之，这并不意味着要厚 古薄今，去推崇古代的政治。首先，由于欧洲历史上来自精英传统的批评，我们对古代 民主的弊端已然有了清楚的认识：比如它的非专业性，比如群众易受煽动蛊惑而非理性 的支配，等等；再有就是，贡斯当提到的古代人和现代人所置身境况的不同、兴趣喜好 的差异，也使我们意识到，古代民主即使在当时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但如果原封不动 移用到今天，很可能蜕化为一种现代人无法忍受的暴政。 因此，我们承认现代立宪政治中发展出来的对个人自由的保护、对权力的制约，对于我 们的生活是不可缺少的。只是，今天我们用民主来指代什么，它对于我们有多大价值， 这却是一个值得认真考虑的问题。只有辩清民主的内涵，找到它适当的定位，才可能有 助于我们今天民主政治的建设，并帮助我们检讨未来政治发展的方向。 1 “就任用行政人员而论，拈阄（抽签）法素来被认为属于平民性质，选举法则属于寡 头性质。”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第201页 。 2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132-135页。 3 M. I . Finley, Politics in the Ancient Worl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 4 Raphael Sealey, The Athenian Republic (The Pe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1 987), p93. 5 城邦生活的这三个特征，见法国学者韦尔南的概括。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 想的起源》，秦海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第38-9页。 6 一场广泛、独立而公开的知识运动，对这一种观念的产生有重要的影响。参阅Christ ian Meier, The Greek Discovery of Politics, trans. David McLintock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40-52. 7 关于这一种集体意识的形成及其在雅典民主中的作用，参阅Josiah Ober, The Athen ian Revolu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一书中的“The Athenian Revo lution of 508/7 BC: Violence, Authority, and the Origins of Democracy”和”T he Nature of Athenian Democracy”二文。 8 对雅典民主的产生时间历来有不同的争论。今天比较重要的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是在 克利斯提尼改革时，也就是公元前509-8年，代表人物有古典学者Josiah Ober，剑桥著 名政治思想史家John Dunn，另一派则认为是在公元前462年前后，代表人物有剑桥古代 史作者Martin Ostawald, 古典学者Christian Meier和Kurt Raaflaub。本文作者倾向后 一种。 9 希腊世界一直存在着这种精英传统和另一种中庸传统(middlling tradition)的对立 。参阅Ian Morris, “The Strong Principle of Equality and the Archaic Origins o f Greek Democracy”, in Josiah Ober and Charles Hedrick (eds), Democratia: A Conversation on Democracies, Ancient and Moder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 1996). 10 欧洲思想史上的这股潮流，可以参阅两部著作，Jennifer Tolbert Roberts, Athens on Trial: The Antidemocratic Tradition in Western Thought (Princeton Univer sity Press, 1994)和Elizabeth Lawson, The Spartan Tradition in European Thoug ht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9)。 11 参阅约翰·邓恩（编）：《民主的历程》，林猛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的 相关章节。 12 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255-6页。 13 Robert Nisbet, The Quest for Community: A Study in the Ethics of Order & Freedom, pp.97-101. 14 参阅戴维·赫尔德：《民主的模式》，燕继荣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88 ），第260-261页。 15 参阅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张雁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 第155页以后。另可参考阿尔都塞对孟德斯鸠的解读，Louis Althusser,“Montesquieu : Politics and History”, in Louis Althusser, Montesquieu, Rousseau and Marx : Politics and History (Verso Edition, London, 1982). 16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7页。 17 詹姆斯·布坎南：《自由、市场与国家》，平新乔、莫扶民译（上海，三联书店，1 989）60-69页。 18 参阅Ellen Meiksins Wood, “Democracy: An Idea of Ambiguous Ancestry”, in J. Peter Euben, John R. Wallach and Josiah Ober (eds), Athenian Political Th ought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Democracy (Ithaca and London: Corne ll University Press, 1994) 19 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绛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 第四篇“社会主义与民主”。 20 参阅邦雅曼·贡斯当：《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贡斯当政治论文选》，阎 克文,刘满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第45页。 21 参阅罗伯特·贝拉：《心灵的习性》，翟宏彪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第320 页。 22 参阅Sheldon S. Wolin, “Norm and form: The Constitutionalizing of Democrac y”, in J. Peter Euben, John R. Wallach and Josiah Ober (eds), Athenian Poli tical Thought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Democracy, p.55. 按照他的观 点，民主应当就是一种变革的动力，而现代政治体制显然与之南辕北辙。但他忽略了立 宪政治对公民权利的规定恰恰是民众力量能够真正发挥推动作用、而不是破坏作用的制 度基础，参阅Josiah Ober, “Public Speech and the Power of the People in Demo cratic Athens”, in Josiah Ober, The Athenian Revolution (Princeton Universi ty Press, 199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