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老师? 什么叫老师?韩愈早就讲过了,传道、授业、解惑(《师说》)。 传道是传大道。道这个词,先秦很流行,有点相当主义,至少是大是大非大道理。但越是大道理,大家的理解可能越不一样。古人讲,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私有神圣,市场万能,赌神就是上帝,发财才是硬道理。传什么道,对现在的老师是个难题。 最近参加一个会,湖南省博物馆要办一个春秋战国文物展。春秋出了孔子,战国有百家争鸣。搞中国思想史的人喜欢说,这是圣人辈出的“枢轴时代”,知识分子的春天,思想史的黄金时代。但当时的人可不这么认为。第一,当时的领导很不满意,觉得思想混乱,不能统一全国人民的思想,定黑白于一尊。第二,当时的知识分子也不满意,觉得其他派别挡了自己的道。更何况,这是个率兽食人、杀人盈野的时代,当时的老百姓更不会说,这是什么黄金时代。当时,大家没有共识,唯一的共识是“天下无道”,正是因为“天下无道”,大家才各讲各的道。《庄子·天下篇》不是讲了吗?“道术将为天下裂”。现在的世界不正是这样吗? 授业是传授知识。这条好像简单一点。问题是学了本事干什么。孔子教学生,主要是教诗书礼乐,这些都是人文学术。他的培养目标是干禄。干禄,现在叫跑官。当时,只有当大官才叫成功人士,不像现在,只有发大财才叫成功人士。孔子很清楚,官场是粪坑,但不做官,无法施展其抱负,也就是他的道。他至少知道,《微子篇》里那些嘲笑他的人才是高洁之士。从《微子篇》到《世说新语》到《儒林外史》,中国文人的最高理想是什么?《微子篇》讲得很清楚,是隐士。隐士以逃避做抵抗,很难,基本是个梦。《儒林外史》开头的王冕,第五十五回的四大奇人,就是讲这个梦。第五十六回是个常见的俗套,被埋没的人得到皇上旌表。我是目睹了我身边的《儒林外史》,所以才说,大学是培养人材的地方,不是培养奴才的地方。我心中的人材是老北大的革命家和学问家。 解惑就是启蒙,从糊涂到明白。我说,当老师难。我口才不好,不喜欢讲课,从来不是优秀讲师。我更喜欢写字,但讲课逼我说话,也有一点好处。我的书,很多都是从课堂上来的,课堂是锻炼思想的地方。一次讲不明白,改;两次讲不明白,再改;直到讲明白。我认为,一个大学老师,首先应该是个学者。学者不是头衔,而是起码要求,你得读书,你得学习,你得做学问,有这种资格,才能教人。有人以为,能把简单的事情越讲越复杂,才叫学问大,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能把复杂的事情讲得明明白白,那才叫本事大。把话说明白并不容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读书,你损什么?其实,读书越多,才越要概括、提炼、总结,只有经过概括、提炼、总结,才能把复杂的事情讲明白。老师,不光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不学无术,何以教人。 1973年标点廿四史清史稿同人合影。三排中为张政烺,照片中文字为启功标注。 什么样的老师叫好老师? 过去,吃教书这碗饭的都奉孔子为师。他在曲阜办学,办的是私学。所谓上课,不过是找几个学生上家里聊天,或带他们上舞雩台遛弯,不需要对谁负责。 现在的大学,学校是为教委办学,院系是为学校办学,老师是为院系办学。教委负责撒钱,钱分到学校,要变成项目,落实到岗位,一层层往下发包,定指标,收租子,这就叫办教育。所谓双一流也好,国际化也好,新体制代替旧体制也好,都是在这套机制下运行。一句话,本末倒置。我们批判过这种倒行逆施,一点儿用都没有。 现在,在这样一种体制下,学校是干什么的,老师是干什么的,学生是干什么的,确实让我很糊涂。 第一,我想说的是,老师不是父母。 第二,我想说的是,老师不是老板。 第三,我想说的是,老师不是表演艺术家。 我有个故事。有一回,我去美国,有个在大学教中文的老师,他跟他的美国学生说,以后不管上哪儿,你都不要忘记你的老师,我们中国有句老话,“一日为师,终身父母”,这个学生光眨眼,不吭声。我想,这不是难为他吗。人家美国,哪有什么“终身父母”,撑死了也就十来年。我们的传统,老师喜欢学生,不但传衣钵,就连女儿都嫁给他。现在,学生找工作难,我们当老师的,应该帮他们,但你要托人家安排你的学生,你就得帮人家安排人家的学生。平时不来往,人脉不行,谁理你呀。我不认为,老师跟学生是互为工具,你给学生办事,学生给你办事,学生靠老师出名,老师靠学生出名,桃李满天下,看谁学生多。就我所知,只要当年在北大听过张先生的课,愿意认他为老师的就是他的学生,他是我们大家的老师,不是哪个学生的老师。 现在,学校的一切都是按理工设计,人文萎缩,好像印第安保留地,聋子的耳朵——摆设。什么都靠项目,什么都靠团队,一刀切。学校领导是大老板,院系领导是小老板,教授是包工头。有个领导说,理工科,我不担心,担心的只是文科跟不上。其实,我们的评价机制全是跟着理科走,早就没什么化外之地。以后,成果署名,好像电影,最后有个名单,上下滚动,从制片人、编剧、导演、主要演员到各种小土豆。我怀疑,也许不久,个人学术将无存身之地。人类把山林几乎砍光,把老虎几乎杀光,不砍不杀还想不起救。什么时候,人才会想起,除了人的地盘,也给老虎留点地方? 我的老师,他们那个时代,没有这一套。那时没钱,除了政治任务,没什么项目。张先生是干历史这行的,1950年代,历史是政治教育,教大家爱国,有一套邮票,叫“伟大的中国”。他想用考古、文物讲历史,一辈子就立过一个项,《中国古代历史图谱》,结果还被停了,废了。只是后来,心疼先生的人,有人出来张罗,这个项目才被恢复。最近,《中国古代历史图谱》终于出版,先生还是挂名主编,但他老人家早就不在了。 张先生怎么讲课,你们没见过,他是背对学生,脸朝黑板,自言自语,语速很慢,口音很重,想不起来,就使劲敲脑瓜,脑瓜里装的东西太多,有时敲不出来。他跟易中天、于丹这样的老师大不一样,口才并不好。现在的中国,什么都是表演,什么都是行为艺术,演讲都是演着讲,我不习惯这么讲。 子张说,孔子什么都学,学无常师(《论语·子张》),这点很重要。老师传学,把学生当老师的复制品,学生瓜分老师,各得夫子之一体,分而又分,说是光大师门,格局越来越小。我一向认为,只跟一个老师学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同样,只把学生当私属,靠学生延续学术生命的老师也不是好老师。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做学问,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是为自己读书,为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读书——不是为了混学历,不是为了评职称,不是为了博学界喝彩,不是为了讨大众欢心,更不是为了跟同行较劲,炫博耀奇,显摆自己学问大。 我理解,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不能混为一谈。你们到北大,不是为老师学,是为自己学。老师带学生,不是为了传衣钵,而是为了成就他们的愿望。我说,成人一愿,胜造七级浮屠。因为这可能彻底改变人的一生,如同再造生命。 我的老师,只是用他献身学术的榜样,示范于我们,鼓励我们赶紧读书,多出成果,就像老虎妈妈教小老虎打猎,身教胜于言教。他不传衣钵,不拉山头,没有子弟兵。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我认为,能够成就学生愿望的老师,才是好老师。张先生就是这样的老师。 中国考古访美代表团在美国加州旧金山,1980年6月10日。左起:张政烺、张长寿、夏鼐、马承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