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中先生年近百岁,依然身体康强,思维敏捷,乃华师一宝。我虽然不认识李先生,却常常看见他,或者在报摊,或者在书店,有时候则是在路上。老先生精神之健实,实在令人惊叹。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老先生的脸,都会觉得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今天周起的空间转载了十年前《中国青年报》对先生的专访,他和李先生相熟,有时也会跟我提起老人家的可爱之处。从文章所述先生经历以及先生自言心路,先生可谓有超越精神的人。我也转载于此,与诸君以李先生之精神共勉。 我多么热爱生活, 热爱一切有生机的事物; 而且我又是一个好事之徒, 虽然年纪有点大了, 但总希望着: “给时间以一点时间。” ——李育中 热爱一切有生机的事物,做一个好事之徒,是李育中教授一生的写照。 从青年时代起,他就活跃于香港、广东两地的文学和新闻界。作为一 位文学家,他主编过《抗战大学》、《文艺新天地》等杂志,并担任《中 国诗坛》编委。他发表了不少壮怀激烈的诗歌,鼓动青年走上抗日救亡的 战场。作为一位新闻工作者,他与夏衍一起编辑过《救亡日报》,写作社 评,并以《大刚报》战地记者的身份,随军采访中国赴缅甸远征军。他出 版的《缅甸远征记》,是我国最早记录远征军战史的报告文学之一。 解放后,李育中来到华南师范大学任教。他凭借扎实的功底,可以兼 教中文、美术和英文,被誉为“华师一宝”。不仅如此,他的一生还记载 着多个第一:第一个翻译海明威小说《诀别武器》(《永别了,武器》), “文革”后第一个翻译卡夫卡作品。他也是最早把乔伊斯、萨特介绍到中 国的翻译者之一。 最近,记者在华南师范大学采访了他。 记者:李教授,您刚刚把自己的3万册藏书捐给学校,可是您又经常挤 公共汽车去逛书城。一方面捐书,一方面又购买,这是为什么? 李育中:我捐的是一些有学术价值的“旧书”,青年学者现在很难找 到。我老了,这些书已经派不上用场,还是交给后人好。无论什么书,孤 本珍本,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己独占有什么意义呢?我买新书,是 因为我还要思考和掌握学术动向,社会的情况和动态我都要了解。我是快 90岁的人了,估计还能活个五六年,这五六年,不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 不想,那样的话,我简直活不下去。 我的头脑现在还很清楚,哪本书放在哪里,哪本书里有句什么话,我 都能翻出来。我刚在香港参加完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参加会议的人中我 年纪最大,可大家都说我脑子好,很佩服。有人问我是怎么修炼的,我说, 我小时候特别健忘,为此常挨大人的骂。达到今天的地步,是因为我热爱 生活,肯动脑筋。我现在仍给《随笔》写文章。 生活中有一种人,辛辛苦苦取得学位或职称后,就满足了,不再充实 自己。国外教授一年没有著作不能呆下去,中国没有,这是一个弊端。特 别是有些人觉得自己为了事业动过不少脑筋,头发都掉没了,也不过如此, 渐渐就不怎么爱动脑子,我认为这是最可悲的。知识分子一旦停止思考, 他的生命等于终结了。 现在搞改革开放,社会天天有新情况发生,对每个人都是考验。我曾 听人说,现在是不思想最好,不想还快乐一点。当然,如果凡事都由别人 像父母似地替他想好一切,他照着做就行,确是一种快乐的活法。但这种 快乐是一种愚昧的快乐,是丧失自我的快乐,是戕害自己的快乐,从生理 上来说,也是令自己退化的快乐。 做一个思想者是痛苦的,但思想是每个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天职, 这是不能忘记的。 记者:您的话使我想起知识分子的品格问题。我注意到,您是“文革” 后最早撰文为尼采说“好话”的人。您为什么要替尼采说“好话”?您是 否认为,今天的青年仍该从尼采的思想中汲取养分? 李育中:我是1979年在《鲁迅研究》杂志上撰文的。当时尼采被说得 很臭,似乎是法西斯思想的鼻祖。但我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有责任 还尼采的本来面目。不知你注意到没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没有说 过尼采;本世纪初许多进步人士都受过尼采的影响,比如高尔基、罗曼· 罗兰等。鲁迅也是如此。尼采提倡“超人”,鲁迅的作品《阿Q正传》批判 的是“末人”,阿Q是生活在“末庄”的嘛。 阿Q是一个不朽的艺术典型,那么“末庄”呢?我想,我们总不能做 “末”人吧。做“幸福”的“末人”,不如做痛苦的“超人”。 对于尼采的思想,特别是“权力意志”的理解,我们分析得很不仔细。 我们理解的“权力”好像是统治、凌驾甚至压迫别人,但从德文本意来看, 它指的是“能够发挥的力量”,按照罗曼·罗兰的说法,是意志上要发愤。 而这一点,无论古今,不论中外,都是成功者必备的素质。 尼采说,上帝死了!这里的“上帝”就是指束缚人的精神枷锁。这当 然是对的。现在已经发现,尼采的妹妹对尼采遗作的整理做得不好,许多 地方不准确,所以留下许多疑问和纷争。但我对尼采是有积极评价的。无 论是谁,都应发挥自己的力量,要做改革开放的英雄,不做“末庄”的阿 Q。做阿Q是没有光明的出路的。 这次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用导弹袭击我国驻南大使馆,许多学生从中体 会到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我们要发愤图强,首先在意志上要发愤 图强。 记者:您对中国当代许多文化名人都很熟悉,对海明威、萨特、乔伊 思、尼采等的研究也颇有造诣。您认为他们在做人方面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李育中: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像海明威等都是有缺点的 人。但是,有一点又是共同的,即他们都不是“滑头”的人。他们热爱生 活,热爱知识,敢想敢当,勤奋工作。不像我们有些名人,面面俱到,察 言观色。这种人可以红火一时,但终究长不了。往往是,有些人愈是“滑 头”,做人则愈少“骨头”,愈让人在骨子里瞧不起。他们可以得意一时, 但不能得意一世。当然,从海明威他们身上,我也感到一个人的思想感情 很特殊也不好。像海明威,晚年很颓丧,结果自杀了;尼采的结局也不好。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是海明威和尼采了。但不管怎样, 他们都是有“骨头”的人,不是依靠“滑头”博取名声的人,这一点,我 很佩服。 记者:您理想中的知识分子应有什么样的风度? 李育中:我最近去香港演讲,专门讲了人生、健康和风度的问题。我 以为,做人要讲风度,这种风度就是魏晋风度,破漏不顾,若无其事。在 西方,就是泼了牛奶不要哭哭啼啼。我见过许多有才华的人,都是在小事 情上哭哭啼啼,闹情绪,想不开,最终一天接一天地蹉跎岁月,浪费了才 华。要知道,人的生命是很有限的呀。 在有些人看来,我出身于香港,却没去香港定居;我很早参加革命, 在华南师大却没当过系主任,好像很不得志。其实,我把这些统统看作小 事,很淡。过去,让我当系主任我不当,对“文革”中挨斗,我也不放在 嘴上。我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要把注意力放在学术上,要 拿出学术成果,要把学生培养成国家建设的人才,这才是最重要的,才是 自己的价值所在。 记者:作为一个过来人,您对青年朋友们有什么忠告? 李育中:青年人的路要自己走,自己思考。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觉得 我的一生没有白过。我想说的是,任何时候,都要热心参与社会,关心人 生;发愤图强的人,最终都会有所收获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