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柏拉图主义哲学的影响下,教父们发展了一套理解物质世界的程式,在之后的一千年间,左右了欧洲哲学。圣奥古斯丁(354-430)认为,上帝创造的世界充满了各样符号,只要解释得当,都能透露蕴蓄着的高一层的要义,指向宗教的真理。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圣书的比喻,破译有形世界和精神世界,或“新约”同“旧约”间的类比。神创的有形世界,是一复杂的象征系统,或达到宗教真理的手段;知识的一个用处,就是发现并解释两者的类比。他举蛇的几项正面价值为例,依次说明(De Doctrina Christiana,2.24): 知识的缺陷,可使[经文的]比喻显得含混不清,如果我们不了解动植物、矿物或任何事物的本性;而这些,在《圣经》里常作类比。众所周知,蛇受到攻击,宁可藏起头而把身子留在外面。这其实再清楚不过,提示了主的意思:他要我们“务必机警似蛇”(太10:16)。故我们应当将身体,而不是头,即基督,暴露给迫害者(弗4:15)。如此,基督的信仰,[比作]我们的头,就不会横遭杀戮。假如我们藏起身躯,露出脑袋,岂不等于拒绝了上帝!还有,人们说,蛇会用力钻小洞,让自己蜕皮,更新力量。这跟我们学习蛇的智慧,脱去“旧人”,恰是一个意思(弗4:22)。诚如使徒所言,要更新,首先得脱去“旧人”,走窄路。因为主说了:“你们要进窄门”(太7:13)。所以,通晓了蛇的本性,就能理解大自然在那动物身上展现的许多类比。 《圣经》里但凡提到龙的地方,都能用类比诠释。加之《启示录》将龙等同于恶魔,更成全了一大便利。这种思维模式的典型,美因茨大主教拉巴努斯(Hrabanus Maurus,约780-856)可算一个。他曾按字母顺序编了一部《圣经》名喻指南(Allegoriae in Sacram Scripturam),其中“龙”的条目是这样开题的:“龙,即魔鬼,如《启示录》所言”接着,由圣书中别的表述推论,把龙定义为现世的阴谋、敌基督(Anti-christ);复数的龙,则是魑魅魍魉、犹太人、异教徒。拉巴努斯还写了一部《宇宙论》(De Universo libri XXII),是古代知识和基督教神学的百科。他循罗马自然史家的旧例,将龙、蛇归于一类,解释说,龙就是魔鬼及其走卒、迫害教会者;并以《诗篇》74:13-14(见前文)作一范例,即采用圣奥古斯丁的解经法,取一段经文比附发挥,阐明宗教的真理: 《诗篇》的作者说:“是你,运大力分开汪洋,大水之上,打碎怪物的脑袋”。因为[上帝]分开了红海,命波涛退却,露出一条干路,穿越海底。“打碎怪物的脑袋”:这奇迹最好解释,渡海乃是圣洗礼之预象;[类比的]一边,是海怪的头,那秽物的灵[碎了]化为乌有;另一边,是洗礼盘,即濯净罪人被玷污了的灵。接着的一句,“是你,砸扁海龙的头颅”:这儿,“头颅”用的是复数,意谓各种精神上的恶;而“海龙”却是单数,喻指撒旦……它的头被“砸扁”了,扔出天外,因它的骄傲而不得保留它原本的光彩。 精致的神学解释,对象是有教养的寺院僧侣,做他们研习《圣经》的辅导。简单的象征,如龙做恶魔的化身,则常见于大众阅读[或聆听]的圣徒传记。圣徒传里常有屠龙故事,象征圣徒与恶的搏斗。但如果圣徒是传教士,龙又可代表异教“迷信”。某些情况下,搏龙也隐喻圣徒内心为坚持信仰,抗拒色欲、尘世的学问或享乐等,而展开的斗争(Merkelbach,cols.247-250;Le Goff,pp.159-88)。 有一段圣徒传里对龙的素描,值得全文录下,因为从中不难体会到龙的形象可以刺激出多大的想象力(Wrmonoc,p.447): 只见那大蛇并无腿爪,却靠一排排肋骨跟一层层鳞甲,对称地从头颈一直到小腹支撑起身躯,仿佛鳞甲就是爪,肋骨便是腿。它又不像虫,靠伸曲柔软的脊背朝前运动。这爬虫的走法十分奇特,它一左一右扭摆起来,让肋骨始终与脊椎相对;边走,边将鳞甲刺进土里,肋骨却直立在那儿。这么左右两侧轮番快速向前,登险坡如履平地,只留下两行肋骨的印子在地上。无论投枪刀剑都伤不着它。那可怕的鳞甲,如同一堵用盾牌连环锁起的斜墙,武器投去,铛一声便奇迹般弹在一旁,那大蛇的皮肉丝毫未损。它一路又咬又踩而来,甚至口喷毒气,伤害的人无计其数。这怪物听见有人接近,便兀地胀了脖子,掀开血盆大口,鼓起双目,闪出灼灼凶光,那只瘟神般的头,抬得比磨坊的风车还高,下身则盘作一团:整个身躯从脑袋到尾巴尖,总共一百二十英尺不止。 有趣的是,这幅活灵活现的龙肖像,并非全部出自作者的想象。事实上,这段文字主要取材于罗马晚期作家奥罗修(Paulus Orosius,约383-418?),只作了少许改动,以配合语境。这就为我们指出了中世纪另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尤其是说到龙传统),即希腊/罗马文化的传承。公元77年,老普林尼完成了他的三十七卷《自然史》。这是一部知识与传闻杂糅相间的百科,由作者从希腊典籍,特别是向亚里士多德收集荟萃,外加自己的观察研究而成。书中论及宇宙和地理,人与动植物,矿物、医药同建筑。后世学者如苏利弩(Gaius Julius Solinus,活跃于三世纪)和塞维尔主教以西多(Isidore of Seville,约560-636),都从中取材或编过简本。中世纪学者正是通过这些人的著作,了解古代的自然知识,包括龙的习性。那时候的人做学问,有一个如今难得的便利,就是可以放心增删古人、旁人的作品而不必注明出处。 老普林尼认为,龙(draco)是一种大蛇,跟一般的蛇有别,但无毒。他记载了龙的种种特异功效:龙头埋在门槛下,可以给家人带来好运;龙眼睛风干,做成油膏,跟蜜和匀了揉进皮肤,可以防止夜晚受鬼魅惊吓。他还讲述了龙和印度象之间永恒的争斗——龙卷住象腿,奋力扼杀大象,却被倒下的巨兽压死(Pliny,8.11-12,29.20)。苏利弩重复了这个故事,但解释说,龙因为性热,需要喝大象的“凉”血,所以才成了宿敌。他把龙的主要产地定在埃塞俄比亚,并对龙的性状添了一个说法:龙的威力主要在尾巴,不在牙齿(Solinus,25.10,30.15-16)。以西多则更进一步,称龙不但比蛇大,而且是世上最大的动物。它头上有冠,住洞穴,能飞;不仅在埃塞俄比亚,在印度也有分布。 以西多是糅合《圣经》跟希腊/罗马典籍中有关龙、蛇的论述的第一人。他指出,蛇性最为机敏,因为《创世记》3:1说了:“蛇,是上帝所造的野兽中最聪明的。”(callidior,兼指狡猾;Etymologiae,12.3-4)观念上,中世纪的龙是圣书名喻同古代自然史结合的产物;古典传统为阐发基督教伦理提供了素材。例如,奈坎(Alexander Neckham,1157-1217)著百科全书《物性论》,上自三位一体,下至芸芸万物,为整个宇宙编织伦理注释。他也论及龙象之争,但补充一点:为躲避龙的圈套,母象从此就站在水中央生产。由此,引申出一个清晰的神学观点:人是为了跳出那“古蛇”或恶魔的埋伏,而接受洗礼的(De Naturis Rerum,chap.14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