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罗万蒂代表了十六世纪欧洲人对知识积累和编纂的渴望。如同当时的一般自然史著作,他的书在方法论上,囿于古典文本的考证,完全缺失对直接观察的兴趣(参见Debus,chap.2)。他又代表了那个时代的风气,热衷于奇迹、怪物和畸形。不过,这一切已经不再充当神意的符号,而是做了好奇心的研究对象。它们成了君王蒐集的珍稀,由学者录入史书或编进《怪物志》(如Lykosthenes)。在自然史领域,直到十八世纪,阿氏还被人当作权威引用。对顽固的传统自然观的挑战,并非来自文艺复兴时期学术的主流。 十六、十七世纪的地理发现,大大扩充了欧洲人关于远方大陆和动植物的知识。但人们对怪物和奇迹的传统迷信远未绝迹。旅行家仍沿用中世纪的思维模式,解释他们在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所见所闻,传说中的怪人就住在这片已知世界奇异的边陲。故而阿德罗万蒂相信,意大利航海家阿美利哥(Amerigo Vespucci)发现了史书上早有记载的怪人之一,食人番(anthropophagi;Aldrovandi,p.359)。古人关于印度产龙的说法,也得到了证实。各种珍禽异兽同怪物的收集,一时蔚成风气,尤以严肃的科学家圈子为甚,包括1662年成立于伦敦的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见Thorndike,vol.8,chap.30)。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西方十七世纪对自然界的理解可以这么总结:“珍奇怪诞与正常、自然、科学之混合。”(同上,vol.8,p.13) 十七世纪科学革命对欧洲[思想]最深远而直接的影响,是伽利略开创的关于宇宙本质的数学与机械论模型;他的学说把直接观察和连贯的逻辑解释,置于首要地位。但是,由此而起的天文学和物理学的进步,没有立刻触动自然史的研究。在伽利略与教会的《圣经》创世说一刀两断之时,不少博物学家还在用老眼光看问题,把由新发明的望远镜带来的新发现,当作造物主的神圣目的之彰显。他们的著作仍在重复:越是了解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越能领会神意的安排(Raven,chap.18;Hankins,chap.5)。 渐渐地,直接观察和连贯的逻辑解释才开始进入动植物研究。直到古典遗产残存的权威被最后推翻,严格的、祛除了怪人与龙的生物学——生物分类法才有可能创立。这里,没有相当于伽利略给物理学带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是慢慢地脱离植根于亚里士多德学说的旧分类法。新分类法的关键是“种”(species)这一概念。探索始于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先是植物研究,然后(十八世纪中叶)又拓展至动物研究。只有当“种”作为独立繁殖的类群被认知,所有生物用同一原则系统分类的方法,才成为可能(Hankins,chap.5;Mayr,chap.4)。 因此,十七世纪的博物学家尚未掌握使他能够质疑龙的存在的概念性工具。接踵而来的,是对直接观察的日益重视,及对《圣经》和古典作家权威的挑战与否定。人们认识到,动物一般只跟同类交配繁育,生命周期自有其内在规律。可是,要证明龙的不存在,却非易事。有一个人大胆尝试了,那就是邦多医生(Jean-Baptiste Panthot,1640-1707)。他批判了老蛇像蚕变蛾子那样,成精化龙的传说,却驳不倒龙自成一种,即“龙生龙”的理论。末了,只好引述别人的游记,指出作者并没有在印度或埃及亲眼见到真龙。结论是,龙无非是撒谎、害怕、轻信的产儿(Traité,p.30): 以上例子说明,人们很容易道听途说,就把种种硕大而危险的野兽的行状,集中到龙身上,说它如何凶恶如何食人;其实根本没人见过,甚至寻找过龙。应该在此意义上理解《圣经》里多次提及的龙,因为经文从未给出任何具体环境,供我们判断,说那些龙跟我们现在听说的有一点点关系。 但是,邦多无法证明自己的论点。他不得不承认,假如真有人见过自然界的龙,则龙一定是由两种不同的动物,例如蛇跟蜥蜴,杂交而生。他的最后一记“杀手锏”,却是诉诸人性:如果有龙,那么人必然有办法捕获它,就像猎取狮子、大象,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人类追求荣誉和利润。 邦多代表了人们珍惜的传统信念跟理性常识间的冲突和混乱,这一十七世纪末自然史研究中的突出现象。他的论著清楚地表明,正是实践观察加上物种概念,促成了龙在欧洲思想中的衰亡。无巧不成书,给龙的最精彩的一击,轮到了伟大的瑞典植物学家,现代生物分类法的创始人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1734年,德国汉堡一家商号声称购得一条七首龙,请林奈前去鉴定。林奈看后大为佩服——不过他佩服的是匠人们别具匠心,将不同种属动物的肢体缝补成“龙”的高超技艺。把戏戳穿之后,商人们曾威胁起诉,告林奈诽谤罪(Hogarth,p.187)。 正是启蒙运动在科学上的进步,让人抛弃了龙。十八世纪的思想家不再需要龙来扮演毁坏力和恶的化身,也不用它象征未知世界。大写的“自然”和“理性”,取代上帝,成了解释物质世界和人类社会的基准。 六 从一开始,它出现在古代近东宗教的时候起,龙就跟诸如神意、罪恶、毁坏力这样的观念息息相关。作为创世神话及随之而来的宗教仪式的主角,龙又被犹太/基督教的末日论所吸收,代表恶的最终失败。在中世纪,龙和所有动物一样,充当了象征上帝的创世宏图与基督教教义的类比线索。而后,它又被文艺复兴时期的博物学家渐次降到珍禽异兽的水平,失去了崇高的神学意义。当现代科学对自然界的理解,在十七、十八世纪奠基之后,龙终于淡出了欧洲思想的格局。 本文的探讨,是尝试把龙看作从神话、神学名喻,到现代实验科学兴起之时,各式世界观的一个范例。就思维方式而言,龙属于直觉与想象,不靠逻辑和观察。狄德罗在启蒙科学的丰碑,他的《百科全书》中总结了这一点,将龙定义为想象的产物,“传说中的动物”(animal fabuleux)。他认为,龙在不同时代指涉各种不同的奇异、罕见、可畏或巨大的动物,如巨蜥、鳄鱼等(Encyclopédie,vol.5,p.104,"dragon")。这一解释本质上至今有效:古代和中世纪的龙,是非真实的神话动物,它代表了一切非科学而无序的事物。 进入二十世纪,龙已经离开玄学而出没于小说、幻想和童话。它是不是还起着投射我们危险的毁坏力,或人的本性的作用呢(Bettelheim,pp.75-6)?假如持这一观点的心理学家没有说错,那么,龙依然住在我们心里,正如它第一次出现在Tiamat和Marduk的时代。 作者简介:朱丽娅·史密斯(Julia M.H.Smith),时任美国三一学院历史学助理教授,现任牛津大学万灵学院中世纪史讲席教授。 (原载《九州学刊》2:4,1988。此次刊发译文略有订正和润色,个别注文(脚注)并入了正文。方括号内是译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