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战役之惨烈不是几个简单的数据可以说明的,当时的日军被国军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困,在后方补给断绝的情况下,甚至出现了吃人肉的恐怖惨象。这一事件在参战的中日士兵的回忆录中都能找到相关记载。 李锡全的家位于密支那郊区的华侨新村,这里曾是中国远征军的驻军所在地,至今还留有几间二战时的铁皮房子。而在解放后,这里又成为难民营地,最终成为一个华人聚集区。 华侨董宝印带着我,穿过一个菜市场,拐过几道弯之后,来到了李锡全的家。房子是木结构的,外墙用竹条编织,颜色已经发黑,外观已足以显示其家境的贫寒。 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董宝印向李锡全介绍了我的来意之后,李锡全脸上流露出来的难以掩饰的激动。 李锡全的老家在湖南省桃源县,兄弟6个,他最小。抗战全面爆发那年,17岁的李锡全和四哥、五哥一起从军,辗转广东、广西、云南多地。1943年,李锡全所在的部队编入中国远征军第54军,随后展开了收复腾冲的战役。 李锡全是直属军部的辎重团的特务长,专门负责运送战场给养。1944年5月11日凌晨,中国远征军打响了滇西反攻战的序幕。当日,李锡全所在的部队强渡怒江,并随后从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挺进腾冲城。 李锡全回忆,当时送战略物资过怒江到高黎贡山的战场时,水很急,最后他想到一个办法,在两岸牵一根铁索,船上的士兵用手拉住铁索过江,船就不会被冲走。有一次,日军发现他们在运送补给,就用炮轰,结果几船的士兵就这样被江水冲走。 位于高黎贡山的北斋公房,是古代南方陆上丝绸之道上的必经之地。 中国远征军198师592团团长陶达纲1988年在台湾出版的《滇西抗日血战写实》中提到了这场战役: 5月30日,打下冷水沟,只见两个坑中有水泡着的十几具日军尸体,细看他们的大腿肉、屁股肉,都有刀痕,有的还见骨头,真是惨啊,皇军的悲惨下场。也感到很奇怪。又随部队到了北斋公房(原日寇据点),房屋四周有一小堆一小堆的黑色屎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日本人吃他们自己人的肉,因为纯吃肉的屎便是黑色的,显然五六天以来,日本人后方补给断了…… 6月1日这天,高黎贡山上很冷。我眼看着两位战士在我面前冻死去了。 日军士兵吉野孝公1980年在日本出版的《腾越玉碎记》,也详细记录了之后的腾冲战役: 9月10日,敌人在蒋介石总统的愤怒激励下,实施最后总攻。我们剩下的守备队兵有350多名,他们像狂涛一样席卷而来,奋战、奋战,殊死奋战。城内战场在充满怒吼和叫骂的肉搏中化成一片血腥的荒野。9月12日太田大尉发给师团司令部诀别电报:“我们已弹尽粮绝,突入城内优势之敌自昨日以来即与我混乱战斗中。我决定将军旗及密码烧掉后,实行最后的冲锋和突围,敬祝全军胜利。” …… 在腾冲收复战时,李锡全右腿负伤。战争结束后,李锡全来到缅甸密支那的英军医院治病,未随大部队开拔。内战爆发后,李锡全所在的54军被调到东北战场,并最终在辽沈战役中全军覆没。 在战争期间,李锡全曾和一同在云南当兵的两个哥哥联系过,但之后就没有了联系。他也曾给湖南老家的父母写过信,但此时老家已被日本人占领,他并没有收到回信。 在治好腿部的伤之后,李锡全留在密支那摆地摊谋生,并改名李云,几年后他娶了当地的一位傣族姑娘做老婆,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许多流落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都曾改过名字或向别人隐匿了从军的历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赢得荣耀的身份,甚至可能会因政治的变幻而遭受突如其来的厄运。 李锡全的孙女李冬芬1986年出生,2005年从密支那大学毕业,虽然学的是历史,但她对爷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经历一无所知,这位面相已经完全缅化的姑娘,唯有这个中国名字和她爷爷的祖国有着关系。 后来我接触了多个生活在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的第三代,他们和李冬芬一样,对爷爷们所经历的那段历史异常陌生,那场为了民族存亡而进行的战争,对他们来说似乎非常遥远。2009年5月底,当我找到生活在缅甸腊戌的老兵刘召回并准备接他回家时,他的身为教师的外孙何观源才第一次知道他的爷爷竟然打过仗。那次回国寻亲,何观源陪着刘召回,他承认,“我的身份证上是缅甸人,我没有外公那么强的寻根问祖观念。当走过畹町口岸的那一刻,我问自己:我回家了吗?” 更为可悲的是生活在曼德勒的老兵刘权,在世时,他的子孙并不情愿他和其他老兵来往,并一再否认刘权从军的经历,甚至在刘权去世之后,依然拒绝其他老兵前去祭奠。在曼德勒寻访老兵时,我曾去过刘权的家里,并带去了刘权在山东老家的亲人的问候,但遇到的同样是冷漠。 难道故乡,真的是“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吗? 或许对于李冬芬,对于何观源,对于刘权的后代来说,他们如今所生活的城市,就是他们故乡,但是对于那些老兵来说,这里,肯定不是。 在我采访李锡全得知他70年来没有回过老家而且和亲人没有一丝联系的时候,我突然问他:你想回家吗?出乎我预料的是,李锡全摇了摇头淡然地说:不想。但是我从他的语气中依然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就在我诧异时,李锡全有些自嘲地对我说:“要两三百万元才回得到(缅币,100万缅币约合6500元人民币),我也老了,回不得了。” 就在那时,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告诉李锡全,我回国之后帮你找家。或许,除过报道之外,能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我这个对这段历史后知后觉者的自我救赎。 我从采访本上撕下一张纸,让李锡全写下了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和家乡有关的所有信息:湖南省桃源县白洋河鹅道咀,父亲李尧臣,大哥李松柏(又名李锡铃),五哥李锡番。 本文摘自《异域:1945》,作者:孙春龙,出版:新华出版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