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初的政治活动 1912年归国至1914年,梁启超经历两年“尝试共和”的政治生活,受挫不已,常有不再参与政治而思从事社会事业之言,但袁世凯称帝之议一起,梁启超又身与政局,发起、参与护国之役。档案中存有一封1915年9月1日梁启超致袁世凯的信札,全文云: 大总统钧鉴,敬肃者: 启超偶撄秋暑,卧病兼旬,久阙觐瞻,空劳孺恋。近顷变更国体之论,沸腾中外,启超愚戆之见,以为兹事本已极危疑,时机尤最宜审择,今之谬倡异论者,徒见其利,未计其害,轻于发难,实恐摇及大局。窃不敢有所瞻忌,辄为一文,拟登各报相与商榷匡救,谨先录写,敬呈钧览。启超当此文属稿之时,痛楚不能自制,废然思辍者屡矣。独念受我大总统知遇之深,若心所谓危而不以告,殊乖古人以道事上之义,孟子曰:“齐人莫如我敬王”,启超此文,窃附斯义而已。伏希我大总统宵旰之余,俯垂披览,若其间有一二可采,乞凭睿虑,以定群疑。则启超虽麋顶及躯,岂云报称!扶病掬悃,言与泪俱。敬请钧安。伏惟矜鉴。 启超拜肃。九月一日。 附文稿一篇呈鉴。 袁世凯酝酿帝制运动在1915年初即已显现。事实上,早在这年4月,梁启超即曾致袁氏一封长信,劝他在变更国体一事上悬崖勒马,急流勇退。但袁并未采纳。1915年8月,筹安会发布宣言,鼓吹帝制。袁氏称帝活动加速。梁启超与蔡锷联络,暗中策划反袁之事,并耐心规劝,敦促袁世凯自行停止帝制。8月21日,梁启超写成《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交汤觉顿带京登报。这篇文章发表前,袁世凯曾派亲信赴津,试图以金钱贿赂,“令勿印行”,但遭梁严辞拒绝。9月1日,他便写了这封信,向袁世凯表明:“近顷变更国体之论,沸腾中外”,“窃不敢有所瞻忌,辄为一文,拟登各报,相与商榷匡救,谨先录写敬呈钧览”。不过,这封信是否确实送到袁处?现存的是留存底稿,还是写好后因故未能发出的原信,似乎还值得进一步探讨。 此次档案中《梁启超脱党通告》一文很可能亦是在此时所拟。或正是因为将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并已在谋划反袁,为避免连累相关团体,才有此通告。通告全文为: 鄙人自进步党成立以来,被推忝任理事,自惭棉(绵)薄,不能为党有所尽力。顷已函知本部敬辞,告脱党并辞理事及粤支部长之职。此后不复与闻党事。其他无论何种政治团体皆断绝关系。特此布闻。 此是通告底本,但迄今为止在公开的报章杂志之上,并未见到。而在1915年9月4日的《时报》上,登有梁启超一文辞稍异的脱党启事,全文为:“鄙人前岁组织进步党,被推为理事,忽忽经时,愧无贡效。倾养疴津寓,党事久不闻问,除致函本部辞去理事职任外,并宣布脱党,此启。”从内容来看,前一份通告很可能是《时报》上所刊登的通告之底稿,或是草拟底稿后,自觉(或经人提醒)措辞过于直接,转而修改,以“养疴津寓”为由,稍示委婉。 从1915年12月16日,梁启超起程南下,从事倒袁运动,到1916年5月1日,两广总督司令部成立,举岑春煊为都司令,梁启超为都参谋。5月8日,军务院成立,举唐继尧与岑春煊为正副军长,梁启超为政务委员长。为了与冯国璋等势力协调反袁行动,梁启超于5月21日到达上海,旋赴南京。冯等乃在南京举行会议,谋劝袁世凯退位。袁氏已陷于四面楚歌之中。然而,时论或有梁启超钻营官位、怙权贪位之传言,沪上人士颇多攻击者。他在5月24日给岑春煊的信中充满义愤,表露心迹。全信为: 乐斋先生鉴: 别后惘惘。廿一抵沪,小野同行,本拟小住三日即东渡。既至,乃审此间人所相视者何如。盖不问派别,万喙一声,同尼其行,因此旅沪。日人亦生疑沮。仆非敢负公诺责,然事势既不许,耿耿而已。要之,仆千万死罪,在既钻营作都参谋,又钻营作政务委员长,犹不知足,复钻营办外交,怙权贪位如此,罪浮于袁世凯宜也。仆之志事,数月来不肯语人。前在广州鸿门宴席上,发愤之极,无意流露谓我氏名三字苟利用焉而可以有益于国家者,随在可供人利用,无所顾惜。若虑吾操夺某人某处之实权、实力,请千万放心,吾非惟志愿不及此,即才力亦不逮此也,此言印泉在席间亲闻之。吾在肇庆钻营此两美缺之丑态,肇庆诸贤亦共见之,今袁逆已确成冢中枯骨,灭亡在旦夕,胸中孤愤亦已略泄。担当国事自有人在,仆可以从此辞矣。蓄志办一中学校,久而未成,今当着手。惟袁逆一日未去国,则我氏名三字仍一日甘供利用,决不肯爱惜毛羽而授敌以瑕,此所以报国亦所以酬公也。公为万流所宗,行矣自爱,翘首南望,缱绻何极。 启超叩头。五月廿四日。 诸贤同候。 已有关于护国之役的认识,往往由于袁氏与护国军双方的对立过于明显,而掩盖了彼此内部的纷争。此封信除了向岑春煊表达反袁的决心,也有对人事纷争的担忧。信中所说“广州鸿门宴席”,盖指这一年5月5日,梁启超偕张鸣岐等赴广州,晤龙济光,与之交涉,希望其加入护国军,一同反袁。龙本是袁世凯重臣,时任广东将军,护国军起,于本年4月6日被迫宣布独立,但与护国军仍不友善,并在4月12日,发动海珠之变,设伏杀害前来与会的汤觉顿、谭学夔、王广龄、岑伯铸诸人。其中汤觉顿当时是梁启超、陆荣廷之代表,更是从清末以来即被梁视为心腹与臂膀。梁启超在5月不计私人恩怨,赴广州“鸿门宴”,在宴席上声明“若虑吾操夺某人某处之实权、实力,请千万放心,吾非惟志愿不及此,即才力亦不逮此也”,揆诸当时情境,对梁有这一疑虑的,或绝不止龙济光一人。梁此时再对岑春煊旧话重提,更提示此种猜疑并未减少。从梁启超这些书信来看,护国军内部纷争正多,正如梁启超所抱怨“人之难相与也!吾避世之想益浓矣”(《致外国某人书》)。因此,梁启超当时常有退隐之心,并且在护国运动尚在进行之时,便屡屡声明此役结束之后,将退出政坛,这种声明除部分表现其心境之外,更多或是为了免除护国军中要人的猜疑。半年之后,梁启超在给冯国璋的信中,却表现出了非常不同的态度,他在信中希望冯与段祺瑞共担时艰: 两公诚肯任此巨艰,贯彻初终,则启超所能助者,决当惟力是视也。本当即趋宁承教,但守制百日,屡向人宣言,忽有他行,反滋疑议,仍须一月后始克奉诣,遗憾何如。徐君佛苏、陈君国祥,皆生平挚友,而于政党情形最熟,能代表稳健派之势力。佛苏尤为东海所器重,今特托偕叔鲁来谒,商榷大计,望推诚接洽。两君所言皆启超所欲言也。 在护国军中,需要反复声明无意于政治,但对冯段诸人却反而能表露愿意积极参与,此种转变绝非仅仅是时机不同。盖西南地盘分立,梁启超进步党一系力量的加入,始终被疑有争地盘之嫌,遭到排挤;而在冯段所主持的“中央”,反更能以“政党”姿态参与。故护国军方面常存猜疑,而北洋方面却反能对其欢迎,两者所面对的梁启超的角色亦有不同。在梁心中,与护国军诸要人周旋或尚不如与段冯等北洋旧臣共事。这也多少解释了在护国之役之后,梁启超与曾出生入死的西南诸省关系日渐疏远,而仍选择与冯段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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