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马戛尔尼使团以祝寿(或补祝寿礼)名义来华的说法,虽事出有因,但实际上是由于清廷臣工歪曲、错误地翻译英方致两广总督的信件而造成的。 关于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一事,国内海峡两岸出版的多种著作述及此事时均称:英国使团是以给乾隆皇帝祝寿(或补祝寿礼)的名义来中国的。国内已翻译出版的三种由当年此使团成员记载其事的著作(马戛尔尼:《1793 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爱尼斯·安德逊:《英国人眼中的大清王朝》,费振东译,群言出版社2002年),其出版者在《致读者》或内容介绍或《出版说明》中亦均称:当年英国以向乾隆皇帝祝寿的名义遣使来华。 《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无祝寿之语 为打开中国大门,推动对华贸易,英国曾于1787年派出凯思卡特率团使华,但因凯思卡特的病逝使团中途而返。1791年英国决定再派马戛尔尼率团使华。据马戛尔尼使团副使乔治·斯当东所著《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一书,英国使团在筹备来华事宜的过程中,决定将遣使之事及早告知中国政府,以免使中国对其来华目的产生疑虑,影响对使团的接待,遂以东印度公司董事长佛兰西斯·培林致两广总督信件的形式,将此事通知给中国。此信之英文本相关内容如下: his most gracious Sovereign, having heard that it had been expected his subjects settled at Canton in the Chinese Empire should have sent a deputation to the Court of Pekin, in order to congratulate The Emperor on his entering into the eightieth year of his age,but that such deputation had not been immediate]y dispatched, expressed great displeasure thereat; and being desirous of cultivating the friendship of the Emperor of China, and of improving the connection, intercourse and good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courts of London and Pekin, and of increasing and extending the commerce between their respective subjects, had resolved to send his well beloved cousin and ability, as his Ambassador extraordinary and Plenipotentiary to the Emperor of China……(Sir George Staunton,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Philadelphia :Printed for Robert Campbell, by John Bioren,1799, p23.) 此段文字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文版中的译文为: 最仁慈的英王陛下听说:贵国皇帝庆祝八十万寿的时候,本来准备着英国住广州的臣民推派代表前往北京奉申祝敬,但据说该代表等未能如期派出,陛下感到十分遗憾。为了对贵国皇帝树立友谊,为了改进北京和伦敦两个王朝的友好来往,为了增进贵我双方臣民之间的商业关系,英王陛下特派遣自己的中表和参议官、贤明干练的马戛尔尼勋爵作为全权特使代表英王本人谒见中国皇帝,深望通过他来奠定两者之间的永久和好……(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叶笃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38页)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清廷在筹备乾隆皇帝八十寿典时,粤海关监督曾建议在广州的英国大班布鲁斯(Bruce)派二人进京给乾隆帝祝寿。但是,布鲁斯担心可能会被拘留在北京和被迫行叩头礼,加之这个建议仅来自地方官员而非北京朝廷,最后放弃了去北京的打算(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十八世纪的外交与中国命运》,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65页)。此信中所谓在广州的英国人原本准备推派代表进京为乾隆皇帝祝寿,而“该代表等未能如期派出”,即指此事。此信中所称英王对此表示遗憾,应理解为拉近关系的客套,如因此而得出英王这次派遣使团来华就是要祝寿或补祝寿礼,根据不足;而且后面紧接着把这次遣使来华的目的说得很清楚:“树立友谊”“增进……商业关系”,其中并无祝寿之语,亦无祝寿之意。 以祝寿名义来华说的形成 但是,当年在署两广总督郭世勋、粤海关监督盛住上乾隆皇帝奏折所附此信之中译本中,这段话则被译为: 我本国国王……发船来广贸易。闻得天朝大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国王称,恳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凡有本国的人来广与天朝的人贸易,均各相好,但望生理愈大,饷货丰盈。今本国王命本国官员公举辅国大臣吗嘎尔呢差往天津,倘邀天朝大皇帝赏见此人,我国王即十分欢喜,……(《译出英咭唎国字样原禀》,故宫博物院文献馆:《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第3—4页,《掌故丛编》第1辑,和济印刷局1930年) 此译文所据为存于清廷档案中当时英人所递交之此信函的原件: Our most Gracious Sovereign His most Excellent Majesty George the Third King of Great Britain France and Ireland Vc:a. Vc:a, whose fame extends to all parts of the World having heard that it had been expected his Subjects settled at Canton in the Chinese Empire should have sent a Deputation to the Court of Pekin in order to congratulate The Emperor on his entering into the Eightieth year of his age,and that such Deputation had not been immediate]y dispatched His Majesty expressed great displeasure thereat. And being desirous of cultivating the friendship of the Emperor of China and of improving the connection intercourse and good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courts of London and Pekin,and of increasing and extending the commerce between their respective subjects resolved to send his well beloved Cousin and Counsellor The Right Honorable George Lord Macartney Baron of Lissanoure one of his most honorable Privy Council of Ireland and Knight of the most honorable Order of the Bath and of the most ancient and royal Order of the white Eagle, a nobleman of high rank and quality, of great virtue wisdom and ability who has already filled many important offices and Employments in the State as his Ambassador Extraordinary and Plenipotentiary to the Emperor of China……(《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第6—7页,《掌故丛编》第1辑) 这个英文本,与《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所载此信的英文本之间,只有几个修饰词和连词的差异,对此信原文的内容、语气均无任何影响。上述两篇汉语译文,叶译《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的译文是准确的;郭世勋等上乾隆皇帝奏折所附的那篇译文,除将原函中平行的口气改为下对上的口气之外,对有关此信中心内容的某些词句亦做了不符合原文的翻译。其中“我本国国王……闻得天朝大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一句,最为关键。这句话把原函中的英王因“听说”(having heard)在广州的英国人曾准备派代表进京为乾隆帝祝寿但未能成行而感到遗憾,改为英王因“本国未曾着人进京”祝寿而感到不安。而此二者之间是存在着重大差异的两回事:前者的进京祝寿未果是在中国的英国商人的行为;后者的“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则属英国的国家行为。而后者的这种说法即可理解为含有此次英王遣使来华以补遗憾的意味,从而为马戛尔尼使团以祝寿名义来华说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于是,郭世勋等在给乾隆皇帝的奏折中称:英人来函表示,“该国王因前年大皇帝八旬万寿未及叩祝,今遣使臣吗嘎尔呢进贡,……前年恭遇皇上八旬万寿,中外胪欢,凡边塞夷王酋长骈集都下,真旷古未逢之盛事。今英咭唎国王遣使臣涉历重洋,远道祝嘏……”(《署理两广总督印务广东巡抚郭世勋为英国遣使入贡拟明年赴京折》,《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279页)。这就进一步将英国使团是为乾隆皇帝祝寿而来肯定下来。 郭世勋等给乾隆皇帝的奏折还附有一个根据此信的拉丁文本译出的中文本: 我国王兼管三处地方,向有夷商来广贸易,素沐皇恩,今闻天朝大皇帝八旬万寿,未能遣使晋京叩祝,我国王心中惶恐不安,今我国王命亲信大臣,公选妥干贡使吗嘎尔呢前来,带有贵重贡物进呈天朝大皇帝,以表其慕顺之心……(《译出英咭唎国西洋字样原禀》,《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第3页,《掌故丛编》第1辑。此信的拉丁文本见《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第7—8页) 军机处据此拉丁文本又译出一个中文本: 我国王处向有贸易之人回国,闻知大皇帝八旬万寿,欲遣人进京恭祝,因道远未能赶上,今遣本国宰相名唤吗戛尔德勒呢恭赉礼物进京……(《十月二十日军机处奏片》,《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第4页。龙秀清教授在对照了此信英与拉丁两个文本后告知笔者:此拉丁文本与英文本,几乎逐句相应,内容完全吻合)。 既然英王当时确曾“欲遣人进京”给乾隆皇帝祝寿,但“因道远未能赶上”,而今再次遣使“恭赉礼物进京”,如此,“祝寿说”(或“补祝说”),岂不就言之凿凿且顺理成章了吗?然而,如此之错误的翻译,歪曲甚至改篡了英方致两广总督这封信的原意,悖离了事实。 在翻译这封信的过程中,署两广总督郭世勋等和军机处上奏的三个中译本,均将英王听说在广州的英国人曾准备派代表进京祝寿,与英王本人(或英国)曾欲遣使进京祝寿,这原本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混为一谈,准确地说是将前一件事演变为后一件事。其实,当年《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的编者即已意识到郭世勋等及军机处所上奏译文的不妥,称“以上译文皆于原书辞气事理未能吻合”,并“将英文重译”如下: 敝国君主……前闻中国皇帝八秩正寿,原冀其侨居广州之臣民应派委员赴京祝嘏,乃嗣闻祝嘏委员未克及时遣派,良用歉仄。兹欲与中国皇帝发生友谊并增进两国之邦交,扩充两国人民之商业,特定派遣……马戛尔尼充特派大使……(《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第4页,《掌故丛编》第1辑)。 但此译文仍有欠严谨之处:“原冀其侨居广州之臣民”一句之主语为何人?“原冀”者为何人?完全可以甚至应该理解为“敝国君主”,其实不然。这“原冀”英人进京祝寿者实为粤海关监督,故“原冀其侨居广州之臣民应派委员赴京祝嘏”一句,应改译成“其侨居广州之臣民被期望遣派委员赴京祝嘏”方为准确。如是,此信函中“it had been expected ……”一句的意思才明确而顺畅起来。 乾隆皇帝在得到郭世勋等和军机处那样的上奏后,遂有谕旨称:“郭世勋等奏,据洋商蔡世文等禀,有英咭唎国夷人……来广禀称,该国王因前年大皇帝万寿,未即叩祝,今遣使臣吗嘎尔呢进贡……阅其情词极为恭顺恳挚,自应准其所请,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诚”(《谕军机大臣著传谕各督抚如遇英贡船到口即护送进京》,《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27页)。乾隆皇帝本来就自视“大清”为天朝上国,见到如此之上奏,出此骄矜自大之言,再自然不过了。清廷臣工们有意或无意歪曲了的译文和如此的上奏终于成功地误导了乾隆。 正因为如此,乾隆皇帝虽然拒绝了英国驻使、通商等要求,但在致英王的“敕谕”中,对其“特遣使恭赉表章,航海来廷,叩祝万寿”的“恭顺之诚”,仍“深为嘉许”(《为派人留京断不可行事给英国王敕谕》,《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55页)。而这一个“航海来廷,叩祝万寿”,似乎使得此次英使是以祝寿为名来华的说法就更加确凿了。 结语 前述胪列表明,马戛尔尼使团以祝寿(或补祝寿礼)名义来华的说法,虽事出有因,但实际上是由于清廷臣工歪曲、错误地翻译英方致两广总督的信件而造成的。换言之,这一名义是清廷硬加给马戛尔尼使团的,这与英使进京车队上插着的“贡使”旗帜是由清政府制作,插在其车上是一回事。 但当时将英人信件译成这样并不奇怪。奉行闭关锁国政策的清王朝统治集团的仍沉浸在“华夷秩序”的迷梦之中,凡域外来使均被视为“仰慕天朝”“倾心向化”,对已发生重大变化的世界大势懵然无知,遑论近代国家关系。在这样一种思想观念的氛围之中,不可能按照原意将此信译为两国平等往来的口气。所谓四方“蛮夷”来华进京,或觐见、受封,或进贡、祝寿,一向如此。英人既提到前曾欲派代表进京祝寿而未能成行,而此次英王复遣使来华,其被视为来祝寿或补祝寿礼就属事出有因了,况且英人此信中还申明带着给乾隆皇帝的贵重礼物呢。如此,马戛尔尼使团来华祝寿说便形成并流传下来。今天则当以求真求实的态度,探寻历史的本来面目,不应再以讹传讹,以当时的虚妄之说作为讲述历史的根据了。(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