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楚簡《唐虞之道》簡27-28有如下一句話: 《虞志》曰:大明不出,萬物皆A。聖者不在上,天下必壞。 其中A 的釋讀存在爭議,A原作: ![]() 郭店楚簡原整理者徑將其隸定為“訇”,並未對該字的構形及意義作出任何的解釋。學者對整理者的隸定多持懷疑態度,白于藍先生將A分析為“勹(伏)”、“言”兩個部件,認為“言”表音,將其釋為“揞”,訓為“藏、匿”。李零先生認為從言與從音同,疑讀為“暗”。廖明春先生認為A從宀從言,亦將其讀為“暗”。周鳳五先生認為A從“言”聲,讀為“隱”。黃錫全先生將A釋為“訡”,讀為“陰”[1]。以上幾種說法,都是將A分析為形聲結構,并將其中的“言”當作聲符。在解釋A何以從“勹”的問題上,亦即“勹”作為形符參與構形的解釋上,諸家都沒有較令人信服的意見,唯獨白于藍先生認為“勹”以“伏”義參與構形,與他的結論尚可聯繫。但是,先秦文獻中很少見“揞”的這種用法。 或基于此,學者或認為A從言從勹,并將“勹”作為聲符,讀為“伏”,此說系出張富海先生,單育辰先生從之[2]。單先生評論張說,認為該說“于字形既合,于文意猶恰”[3]。客觀來講,讀A為“伏”,在句義上確實很精當。不過,從言從勹聲之字在以往的古文字材料及後世字書、文獻中似不見,或者其造字本義對應文獻中哪個詞,這一點是需要進一步解釋的。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廖名春先生後來的說法,廖先生後來在一篇名為《郭店簡“訇”、上博簡“ ![]() ![]() 《孔子詩論》該字所在文句“B有情,而無望,吾善之”,由于有今本《詩經》文句的對照,比較明確是,B表示的是“洵”這個詞。學者前此多已指出B從勻聲,這是大家一致同意的。廖名春先生根據尚未發表的清華簡中與傳世文獻“五行相克”中的“克”對應作“ ![]() ![]() ![]() ![]() 總之,A還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從字形本身來看,我們完全可以拋開上面提到的B,亦即“詢”字字形的影響。我們認為A字可能與下面金文中字(下文統一用C表示)有關: ![]() C字用為器主之名,該器時代為西周中期。C從言從夗,劉釗先生曾系統的論述了金文中的一些從“夗”之字[6],讀者可以參考,與C所從無異。網友“紫竹道人”引網友“海天遊蹤”的意見指出C與下列之字有關,可能是其省體: ![]() 該字位於器物自銘的位置,網友“紫竹道人”根據前人對金文中“芻”的考釋意見,釋該字為“謅”,在銘文中用為“盨”[7],此說顯然是可信的。不過,“芻”為表意字,字形表示以“夗”割草,“夗”作為一種工具,可以刨土,可以割草[8],跟不同的偏旁結合,會形成不同的表意字。因此,C是否是上揭“謅”字形省掉原不可缺少的構形部件“艸”的簡省之體,是有很大疑問的,我們認為將C看作從言從夗之字,是較為妥當的處理。
D字見史墻盤(《集成》10175),所在文例為(寬式釋文)“D圉武王,遹征四方,達殷之命……”。“D圉”是形容周武王驍勇善戰、圖謀武功之詞。學者一般根據裘錫圭先生的意見,將D的右邊隸定為“丮+口”,認為是“訊”的初文,并將D讀為“訊”[9]。“訊”是否有與“強、圉”類似的意思,需要進一步解釋,後來沈培先生在上博簡中找到“訊強”一詞,明確了“訊”確實有這類的意思,來支持裘說[10]。但是,“訊”字的釋讀不能很好的解釋它與一般的“訊”字形的差別。其實,李零先生已經指出D從夗,他說: 我們懷疑,其右半上部與金文“ ![]() ![]() 其說可信。D字除了如李先生所說與E有一定關係外,也不排除其中的“索”亦兼表音的作用的可能[12]。F( ![]() ![]() 我們之所以將C與A聯繫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在從夗得聲之字中,能找到一個很合適的詞講通《唐虞之道》“大明不出,萬物皆A”這句話。我們認為A若可分析為從夗得聲的話,最直接的讀法就是將之讀為某些文獻中的“怨”或者“蘊”,訓為“伏藏”。 《韓非子·外儲說下》:“上有積財,則民臣必匱乏于下;宮中有怨女,則有老而妻者。”《孟子·梁惠王》:“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楚辭·九嘆·愍命》:“叢林之下無怨士,江河之畔無隱夫。”古代學者多將其中的“怨”解釋為“怨恨”,實不可從,章太炎先生《膏蘭室札記》九五“怨女”條,已經指出《韓非子》、《孟子》中的“怨”當讀為“蘊”,訓為“蘊積”[14]。“蘊藏”義與“蘊積”相因,這裡較貼切的訓釋應該是“蘊藏”,《新序·雜事》:“后宮多幽女者,下民多曠”,“幽”即“深藏”義,可參。《楚辭》中文句“怨”與“隱”對文同義,更可證“怨”也應訓為“藏”。既然文獻中存在“怨”字表示“藏”義的例子,我們也就沒有必要一定要將“怨”讀為“蘊”,他們應該表示的是同一個詞,該詞在甲骨文中用從林從勹之字表示,詳後文。 “大明不出,萬物皆A”,將A讀為“怨”或者“蘊”,訓為“藏”,與前面提到的讀為“伏”的意見類似。接下來,我們分析A的形體從C演變過來的可能性,亦即A分析為從言從夗聲的可能性。 李家浩先生撰有《甲骨文北方神名“勹”與戰國文字從“勹”之字-談古文字“勹”有讀如“宛”的音》一文,李先生在該文中認為“勹”有“宛”一類的讀音[15],如果李說成立的話,我們完全可以認為A中的“勹”讀“宛”一類的音。不過,我們更加傾向于A中的“勹”是由C中的“夗”演變而來這一看法。正如李先生在文中舉的幾個戰國文字中從“勹”形之字,前此學者多指出是由“夗”形演變而來是同樣的情況。古文字中,“倒止”形的“夊”,常常與“勹”形互作,如“邍”字作“ ![]() ![]() ![]() ![]() ![]() ![]() ![]() ![]() 西周晚期的禹鼎(《集成》2833)記載了周王朝與鄂侯之間的一次戰爭。其中一段銘文曰(除了需要討論之處,其他釋文一般用寬式): 王乃命西六師、殷八師,曰:“翦伐鄂侯馭方,勿遺壽幼。”肆師彌 ![]() ![]() 其中“肆師彌 ![]() ![]() ![]() ![]() ![]() 我們從“ ![]() ![]() 西周早期的司鼎(《集成》2659)銘文曰“王初□,暈于成周……”,有學者指出這裡的“暈”當讀為“軍”,訓為“駐扎”[21],由於沒有整篇銘文的背景、內容的限制,這個釋讀是否正確,有待進一步的論定,這裡就不準備討論闡發了。 討論了禹鼎銘中“ ![]() ![]() ![]() ![]() 早前,學者把G跟“ ![]() ![]() 其實,G字還見于金文中,并有相關的辭例限制。霸伯尚盂(《銘圖》6229)于2010年在山西翼城縣出土,G所在的文例為: 隹(唯)三月,王史(使)白(伯)考蔑尚厤(历),归(馈)柔G、旁(芳)鬯、臧(浆),尚拜稽首。 G作“ ![]()
章水根師兄在前引文中,將上圖中亢鼎之字(下文用“H1”表示),分析為上從“髦”,下從“勹”。該字與其后的“ ![]() ![]() ![]() ![]() ![]() ![]() ![]() 客觀來講,H1讀為“茅”的可能性,也并不能完全排除。因為“H1”和“H2”與同一個字組成不同的詞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另外,“H1”是一個單純的從“髦”從“勹”而讀為“苞”的另一個字的可能性也是有的。總之,“H1”不能完全論定分析為從“勹”聲,也不能完全論定為與從林從勹之字有關。 以上,我們說明了從林從勹之字或與之相關之字在金文中不能確定讀“勹”音的情況。那麼,在甲骨文中更不能確定其應該讀為“勹”的音。從林從勹之字在上揭金文中,有用為“鬱”的情況存在,這就提示我們在甲骨文中它亦有可能讀為“鬱”或與之相近的讀音。 吳振武師說“G”表示“樹林叢生”,“苞”在文獻中也有此義。這當然可以看作“G”字形所表之意。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忽略了“G”與金文中“鬱”的字形和表意方面的聯繫。從字形來看,“G”字表示人藏在茂盛的草中,換句話說,“G”既可以表示“草木茂盛”這個意義,也可以表示“人藏草中”這個意義,這兩個意義也是互為依託的。 所以,學者指出G既可以表示“苞”這個詞,也可以表示“怨(蘊)”(鬱)這個詞[28],大概是對的,屬于文字學上常見的一字表多詞的現象。我們下面將G所在的甲骨文例辭例列于下: (1)□戌卜: ![]() ![]() ![]() (2)乙丑,王:柞G方。 乙丑,王:蓐G方。 乙巳卜,王:方圍。 《合集》20624 (3)丁亥卜,□: ![]() 上面列舉的幾條卜辭,都是G所在的較完整的卜辭,對其大概意思具有一定的限制作用。(1)中的 ![]() 貞: ![]() □ ![]() 王先生認為“ ![]() ![]() 甲骨文中也還見其他地方講圍攻戰術,如學者討論到的下面的卜辭: 王族其敦夷方邑 ![]() ![]() ![]() ![]() 右旅□ ![]() 上揭卜辭中,“叔”的釋讀是謝明文先生的意見,他認為“叔”當讀為“周”,訓為“圍繞、包圍”,“ ![]() ![]() ![]() ![]() ![]() ![]() G讀“蔚”,還是“軍”,或者存在更好的讀法,一時可能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我們認為G讀為“軍”,僅供大家批評指正。 [1] 以上參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荊門市博物館:《楚地出土簡冊合集(一)》,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69頁。 [2] 單育辰:《楚地戰國簡帛與傳世文獻對讀之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第39頁。 [3] 《楚地戰國簡帛與傳世文獻對讀之研究》,第39頁。 [4]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紀念譚樸森先生逝世兩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5-228頁,下引廖先生說皆出于此,不再出注。 [5] 李學勤:《<詩論>說<關雎>等七篇釋義》,《齊魯學刊》2002年第2期。 [6] 劉釗:《釋金文中從夗的幾個字》,載《古文字考釋叢稿》,嶽麓書社,2005年,第106-115頁。 [7] 武漢大學簡帛網論壇:“《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釋文校訂”主體帖下第8樓的回復,2017年2月13日,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407&fpage=6。 [8] 參上引劉釗先生《釋金文中從“夗”的幾個字》一文及周忠兵先生《釋華東甲骨中的“完”》一文(未刊稿,首發于“紀念于老120週年誕辰會議論文集”)。 [9] 裘錫圭:《史牆盤銘解釋》,載《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6頁。 [10] 沈培:《上博簡<姑成家父>一個編聯組位置的調整》,《慶祝唐作藩教授八十華誕學術論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7年,第324頁。此由簡帛網編輯先生告知,沈培先生无私惠賜電子稿,一併致謝。 [11] 李零:《重讀史牆盤》,《吉金鑄國史》,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47頁。此為周忠兵老師告知,謹致謝忱。 [12] 郭永秉、鄔可晶:《說“索”、“ ![]() [13] 謝明文:《說“夙”以及相關之字》(未刊稿)。 [14] 章太炎:《膏蘭室讀書札記》,《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6頁。 [15] 李家浩:《甲骨文北方神名“勹”與戰國文字從“勹”之字-談古文字“勹”有讀如“宛”的音》,《文史》2012年第3期。 [16] 董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93頁。 [17] 陳劍:《“邍”字補釋》,《古文字研究》第27輯,中華書局,2008年,第132頁。 [18] 黃天樹:《禹鼎銘文補釋》,載《黃天樹甲骨金文論集》,學苑出版社,2014年,第411-412頁。 [19] 《黃天樹甲骨金文論集》,第412頁。 [20] 李先登:《禹鼎集釋》,載《夏商周青銅文明探研》,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210頁。 [21] 蔡一峰:《讀金偶記(四則)》,“商周青銅器與先秦史”青年論壇論文集,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16年,第51-53頁。 [22] 吳振武:《說“苞”、“鬱”》,《中原文物》1990年第3期。 [23] 王子楊:《甲骨文“苞”的一種用法-論及殷代的伏擊戰術》,“出土文獻與學術新知”學術研討會暨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論文集,長春,2015年9月,第19-29頁。 [24] 王子楊:《甲骨文“鬱”的用法》,《文史》2016年第3期。后引王子楊先生說法并參此文。 [25] 黃錦前、張新俊:《霸伯盂铭文考释》,武汉大学简帛网,2011年6月15日。 [26] 章水根:《亢鼎中的“鬱”》,《中國文字研究》第21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下引章說皆出于此文,不再出注。 [27] 謝明文:《金文叢考(一)》,《出土文獻》第5輯,中西書局,2014年,第48頁。 [28] 參前引李家浩先生《甲骨文北方神名“勹”與戰國文字從“勹”之字-談古文字“勹”有讀如“宛”的音》一文。 [29] 此由四川大學王森兄告知,參其未刊稿。筆者認為极其可信。 [30] 李學勤:《商代夷方的名號和地望》,《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4期。 [31] 謝明文:《釋甲骨文中的“叔”字》,《出土文獻研究》第12輯,中西書局,2013年。 [32] 參前引黃天樹先生《禹鼎銘文補釋》一文。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18年8月29日17:2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