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集体化时期 江南集体化时代的统一化景观的形成,有制度因素,更有19世纪西方和苏联大农场思想的影响。无论在美国还是苏联,景观划一的撼人之感被认为是先进的经营方式。这种统一的景观,其中既有资本权力,也有政治权力,这两种权力都受到科学规划思想的影响,也产生了相关的权力美学。马戛尔尼使团主计员巴罗就认为小田块不经济,他对中西方的大农与小农有过详细的阐述,他讲的是资本的权力景观配置观。“英国大农胜过小农之处,主要在于大农户供给佃户的农具比后者使用的要好,因此耕作起来利于下种。富裕农户在同样面积上的生产常常超过小农。在中国,农民算是小农户,牲口很少(我可以说几百万人完全没有),不能指望全国能达到多高的耕作水平。或许我们可以承认他们在园艺方面的特长,但大规模耕作,他们肯定不能和许多欧洲国家相提并论。”(56)他认为中国没有大农场,在许多地区没有效率与产量。大多数学者和政治家都认为中国小农落后,改造的模式应是美国式大农场或苏联式集体农庄。这种改造在民国时期没有得以落实,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制度条件具备,中国田野发生了几千年没有发生的事情。这种改变甚少在美学上值得反思。整齐一律在美学上只是一种初级阶段的审美,生命的韵律之美,是一种高级形式,中国的田园之美,表现出一种生命的韵律与品味。黑格尔说:“在绘画里,整齐一律和平衡对称也有它们的地位,例如在全体的结构、人物的组合、姿态、动作、衣褶等等方面。但是在绘画里比起在建筑里,心灵的生气更深刻地贯注于外在形象,平衡对称这种抽象的统一所起的作用就较微细,只有在艺术起源时我们才看到严峻的整齐规则,而在较后时期,绘画的基本风格就变为接近有机体的较自由的线形。”(57) 集体化以后,乡村纳入政权体系中,政权力量推动了田野景观的统一化,道路系统和水利系统可以被轻易地改变。官方用群众运动的组织形式对传统地表景观进行整治。挖河泥仍然像金看到的差不多,只是规模非同一般。1958年搞积肥运动。在常熟县,当地推广了干河取泥之法,排水之后动员人力大规模挖河泥。“车大河,带小河,顺带小潭塘。”挑出来的河泥上一层做肥料,中层垫低田,底层作圩岸。最后,全苏州专区都在学习常熟的干河取泥经验,而群众运动的景观也非同传统时代的组织规模。“白天满河人,夜里一片灯,到处是车水声。”许多长期没有动的河道也被清理了,“干的河有的是连江大川,有的是通湖深渠,连前清咸丰三年、乾隆六年和太平天国以前从未开过的河道都翻了身”。(58)新形式的机械排灌改变了传统的田岸大棚车制度。在吴县,“农家遇大水则集秸槔以救之,鸣金击柝以建作息,建瓴滴水以时番休,号大棚车”(59)。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集体化时代。昆山县石牌乡有7个大圩子,他们的集体排涝叫“车大滨”,他们的圩田都有3-5处车口,“过去的每个车口,因地方狭小只能放3-5部水车”。1954年抗涝时将每个车口扩大了,扩大后的车口叫“大棚基”,可容纳10-30部3人轴的水车一起工作。这么多的水车大概也只有一部抽水机的效率。(60)随着机械排灌的兴起,传统的排水景观消失了。 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农田方格化是一种统一规划的产物,这种规划使传统圩田的特色被改变。在吴江低地地区,平整化特色取代了传统景观的高高低低。1959年,“11月30日统计:全县已平整土地,扩大耕地面积2999亩,其中开生荒地745亩,并结合改良土壤28726亩,全县秋播深翻6寸以上土地28万亩,占秋播耕翻面积48万亩的58.3%”。这种平整伴随着土地连片,“土地连片,耕作方便,节省人工,为机械化鸣锣开道”。平望乡幸福大队阉前圩,坟山、土墩、沟潭众多,耕作不便。犁田转弯多,耕麦田脚多,兜的圈子多,每年要浪费230个人工。平整土地以后,种麦时间缩短了2天。北厙公社东风大队禽字圩有685亩,最大的一块只有6亩。当时的人把土地景观与政治挂上钩:“封建田岸千百条,小农经济几分田”,即小块田属封建社会,高级社则大连片。整田以后,都是30-40亩一连片,方向南北,分6墐,呈井字形,“过去牛也难走,现在拖拉机也好开了”。(61) 昆山县城北公社同心大队有13只圩,整地前的地貌状态是:“田形畸形不正,土地高低不平,墩、潭、溇、塘,田块大小不一,水沟另乱无章,弯曲堵塞。”可以看出,传统田块地貌特征有多样性并富有弯曲性,有一定程度的高低不平,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中国传统园林的美学特色。文件称其有十多,“田岸多、潭塘多、坟墩多、田角多、死角多、荒废多、受涝多、耕田起犁多、灌溉用水多、蒔秧补尖多”。在这十多中,大部分是针对统一化经营的生产方便而言的,田岸多、潭塘多和坟墩多,并不见得不美。文件认为这种景观是小农经济的景观。“这种小农经济时代遗留下的土地利用方式,限制了农业高速度发展。当时正处大跃进时期,人们对农业的高速度发展充满了想象。这个村将原来600多块平均3.8亩左右的田块调整为190多块12亩地块的方正田。减少了田岸400多条,与此同时,填平浅潭10个,荒塘320个,这样的工作基本上使原来参差多态的地貌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实行了‘五化’,即田块方正化,排灌渠系化,劣土良田化,种植成片化,田间机道化。直看成条,横看成排,岸直似浅,渠道干支纵横,块块能灌;水沟有纲有网,条条通河,旱涝无忧,土地面貌,焕然一新。”(62)村庄组织重视排灌方便,也欣赏横平竖直的方形田块。 在松江县华阳桥乡,1958年的平整土地被视为是有利于机械化发展的重要举措。1958年的要求是:“在耕作区范围内,地平面差度一般不超过0.5-1市尺,成片地至少在1000亩以上,且要求地形端正,一般呈长方形。”对耕作区的坟墓和台基,官方要求迁移或下埋。耕作区内也填了许多小河浜。“对大涨泾、官绍塘等10大河港需要疏浚以利灌溉和用水;其他支河小港,其对机耕不利而工程较小的,1959年内予以填平,工程较大的,以后逐年填平。”(63)太仓县的太星大队有海塘,有潮水的感潮,有低地与高地的景观。为防潮水倒灌,有一系列的圩堤。集体化时期整修大、中、小圩堤,建造水闸。这是在传统守堤基础上的建设。1964年暴雨时,“大队支部党员亲临第一线,带领贫下中农,日夜守护圩堤,指挥排涝。”方法为:“严格做到内河与外河,河和田,高田与低田三分开,先排低,后排高,先紧后缓。”(64)在嘉兴的圩荡田区,那里原来的景观是一个个的圩头,四周环河,外河的水位,常与圩内田面相平或略高于圩心。这种传统的溇港围田,现在已成为文化遗产。1958年以后的整地,破坏了这种形态。集体整修圩埂,打井疏河,打坝并圩。打坝并圩是用打坝方法封堵圩与圩之间的河道,使原来小圩成大圩,规模在1000亩左右。圩与圩之间的河也成了圩内河道。这种作法改变了特有的低洼地带的小圩田景观。(65) 海宁县袁花公社的农民将小规模的桑基稻田和水塘视为金饭碗,到集体化时代,这种金饭碗被定义为落后的小农思想。小水面、小桑园、小田漾被全面整治。“全社已有田漾二千零六十五只,二万六千八百一十五亩,规划为六百零五只田漾。三万一千二百零七亩。专桑二千七百零三块,九千八百七十二亩,规划为六百零二块,一万零五百二十亩。旱地二千四百二十五块,规划改成三百七十二块。三千五百八十二亩。”(66)随着田块方格化,桑基鱼塘发生了变化。水塘、稻田和桑树被统一规格化了。徐琪的《太湖地区水稻土》一书1979年彩色图片所展示的吴县洞庭公社的桑基鱼塘方方正正,吴兴县苕南公社的稻田与桑基也方方正正。(67)桐乡县提倡小圩并大圩,小田畈并大畈,根据河流、浜与稻田的位置进行合并。小田畈并入大畈以后拆掉田埂,一般田畈3-4亩一块。还要将低田变成高田,在这过程中,田边旱地上的几棵小桑树也要移栽。(68)由于桑蚕业的重要,官方加强了专业桑园建设。桐乡县蚕种场为保护传统的桑园,不使间作作物进入桑园。(69) 四、结语 农村改革后的新体制适合了小农的经营规模。这一小规模经营,没有了古代小农的那种田园诗化,田野的森林却因绿色革命的成绩而得到了恢复。但是,乡村景观的建设却仍然延续近代景观混乱化的倾向。河流、田地和植物的田园风光没有恢复,甚至连集体化时代的那种简单化田野的生机都被破坏了。简单工业化和城市化使江南田野的河流、道路与村庄都被大规模地改变,简单的现代化设施使田野处于前所未有的混乱化状态。中国乡村的去传统化、去生态化的大趋势之所以形成,是19世纪西方与苏联的思想影响所致。中国本土的传统审美,一直处于被改造和被取缔的状态。宋代的江南田园风光构成中国江南地区古典古代的生态文明,这一生态文明却在明清时期随着人口增长和经营的衰退出现了大衰退。但即使在近代的破败环境下,其景观仍有传统审美的影子,最近60多年来的发展则几乎将这些影子消除殆尽。传统品味与传统景观同时衰落,共同空间的管理机制没有很好地建立起来。宋代田园诗的大盛与田园风光的优美是大量存在的。明清时期,野外景观大量丢失破坏,加上传统中央集权下乡村管理能力的缺失,公地悲剧下的景观衰退不可避免。但是,明清士人仍可以在田野中寻求田园风光,而现代的江南田野,则基本上没有传统的审美空间。集体化时期形成的强大景观管理体制,却失之于简单化与权力化。最近三十年的简单城市化影响,更是使传统审美倾向几乎消失殆尽。笔者曾在2005年和2016年对桐乡市杨园村进行过采访。2005年的杨园村尚有传统的桑园和村落形态,而2016年的杨园村已成为城区边缘,农田尚有,农民却居住在楼房式的小区内。农民没有西方种植业的景观理念,也没有杨园先生的传统审美,不是宅旁种竹,而是高楼前面种菜和杂粮,把本为公共空间的绿地种了菜。重建乡村景观须注重传统风格的古典田野景观,这不是单靠西式的设计规划所能成就的事,更需要一种古典生态文明的知识传承和文化传承。值得欣慰的是,一些知识分子和工商业领袖开始对江南小镇与传统田园产生了恢复的欲望,随着人们对事物认识的提高和审美趣味的提升,古典风韵的田园风光建设将为长三角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巨大的动力。 注释: ①[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发现乡土景观》,俞孔坚、陈义勇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译序第2页。 ②[美]赛珍珠:《大地》,王逢振、韩邦凯、沈培锠等译,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319页。 ③(清)钱谦益撰集:《列朝诗集》丙集第九,许逸民、林淑敏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第3337页。 ④[意]利玛窦,[意]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何兆武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11页。 ⑤(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之二十七《树艺》,朱维铮、李天纲:《徐光启全集》第七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60-2561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