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我”的一贯道体 一个经典系统的成立,必定是基于其内在道体的一贯性。经典系统与道体是一体相生的,没有经典系统则道体必如游魂,无所着落,而若无道体则经典系统亦如散落的珠子,不能彼此相通。乾嘉时期,戴震、章学诚等批判宋学道统而未建立经典系统,没有文献基础的新道体,如何传承而发扬之,这是一大问题。段玉裁、龚自珍等建立了经典系统,但呈现的仅仅是一种构想,因他们既未说明新系统的思想根据,又未回答新系统与历史问题、时代精神的关系,也未提出相关的学脉或知识谱系,遑论要论证所谓的一贯之道。缺乏一以贯之的核心精神,段玉裁等人的经典系统完全是“形不散而神散”。章太炎则不然,他用儒释道来融通“四玄”,以回应现代中国的孔教、西学和新儒学等思潮,为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独辟蹊径。那么,“四玄”的一贯之道是什么?其与人们的身心生活如何关联?“四玄”反映的经子关系命题,对当代的回归原典运动有何启示?这些问题是下文讨论的重点。 前文提示,章太炎为“四玄”建构了“无我”的一贯道体,然行文简略,现在按照《周易》、《老子》、《论语》和《庄子》的次序,分别论述之。首先,关于《周易》的“无我”道体。章太炎说: 乾以资始而行健,坤以得主而有常。乾即阿赖耶识,为万法缘起,故曰资始;恒转,故曰行健。坤即意根,执阿赖耶识为人,故曰得主;恒审思量,故曰有常。按《维摩诘经》:“无住则无本。”乾元虽曰资始,其实曷尝有始?坤之有常,承天而时行耳,亦非真常也。是故能用九六,则证得转依,乾坤于是息矣。……用九称“见群龙无首”,所谓“觉心初起,心无初相”。用六称“利永贞”,所谓“心即常住”。觉心无初相而乾元尽,心常住而后为真常。用九,象曰:“天德不可为首也”;用六,象曰:“以大终也”。所谓无明无始而有终,二用实一事,特于乾言因,于坤言果耳。斯乃佛道究竟之地,则如来乘义也。《艮·卦辞》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此即断人我见者,则声闻乘义也。《观·爻辞》数称:“观我生”、“观其生”,此即辟支佛由观缘生而悟者,其人不说法,但以神变示化,故《观·彖》言:“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则辟支佛乘义也。如是,《易》中微言,具备三乘,故足以冒天下之道。……艮观之人,世或有之,能用九六者唯文王。……吾今乃知文王之圣也!(37) 《微言》的第37、38、39条可与此相参考。首句概述乾卦、坤卦的彖辞、象辞之义,章太炎的解读是,乾为天地万物之本因,犹阿赖耶识为万法缘起之种子,故谓“资始”。阿赖耶识生生不已,是为“恒转”,乾之称“行健”,犹阿赖耶识的“恒转”,具有生生之义。坤即意根,所谓“得主”者,指意根妄执阿赖耶识以为实有之“我”。坤之“有常”,犹意根的“恒审思量”,无时无刻地起作用,对事物不间断地做出反应区分和判断决定。如此说来,乾和坤似乎都有“生动”的意思。但实则不然,根据《维摩诘经》的说法,“无住则无本”,盖无住即是根本,立一切法。按同样的道理,乾元虽资生天地万物,但乾元和“无住”一般,随缘而起,缘尽而灭,其自身实未曾有“生”或“动”。坤也如此,因坤的“有常”既是恒转思量的,那就不过是顺承天道、应时而行罢了,并非真的常行不已。所以,人们如能应用好乾卦的“用九”和坤卦的“用六”之义,便可断除烦恼障和所知障,证悟“圆成实自性”的涅槃境界,令乾坤之动(资始、行健、时行、恒审思量等)由是止息,不生不灭。何以见得是如此呢?因“用九”的爻辞所谓“见群龙无首”,其意犹《大乘起信论》(梁译本)的“觉心初起,心无初相”;“用六”的爻辞所谓“利永贞”,其意则犹《大乘起信论》的“心即常住”。觉心最初发动时,自心本体原未感觉到事物的最初相状,乾元本来是不动的,其所谓因资始而动者,犹觉心之初起,并无“初相”,断尽一切因万千相状而生之烦恼障和所知障。坤的“用六”有心常住之义,自心本体无生灭变迁,这才是真的常住。再者,“用九”的象辞“天德不可为首也”,“用六”的象辞“以大终也”,皆谓一念无明,没有初起之始,而有断尽之终,二者意思一致,《易》不过以乾坤分言因果而已。故能践行“用九”、“用六”的道理,则进入涅槃矣。 以上是佛家圆满觉悟的境界,属如来乘,即乘真如之道而成佛之义。如此看来,《易》精深微妙的言辞,具备大中小三乘义谛,故足以弥纶宇宙万物之道。然世上能了悟《艮卦》、《观卦》义理之人,而能应用“用九”和“用六”于世道,引导世人修持无我之道德善境者,唯有文王而已,这是文王所以为贤圣的原因。 其次,关于《老子》的“无我道体”,章太炎说: 至于老子之道最高之处,第一看出“常”字,第二看出“无”字,第三发明“无我”之义,第四倡立“无所得”三字,为道德之极则。(38) 老子的常、无、无我、无所得等,皆归结为“无我”之义。其又言: 《唯识三十颂》曰:“现前立少物,谓是唯识性;以有所得故,非实住唯识。若时于所缘,智都无所得;尔时住唯识,离二取相故。”《老子》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德者,内得于己也。有所得反无德,无所得反有德,是即唯识义也。(39) 《老子》:“……夫何故?以其无死地。”按:“无死地”者,达生空也。(40) 第一则材料引《唯识三十颂》的第二十七、二十八颂,前者讲加行位,指现前安立一点名相,以为已达唯识真胜义性,实则未离能取、所取相,空有二相之未除,心与境尚未了空,非实安住真唯识性。后者讲见道位,破尽最后一点名相(少物)的执著,于所缘之心与境皆空,无分别智,即无分别心,如此乃实住唯识真胜义性,体证真如本体,由离能取、所取相,悟空、有二宗的缘故。章氏认为,老子讲“上德不德”,“德”者得也,指得之于心,但不执著于心(不德),而达生空之理。“有所得”是未离能取、所取相,未悟空、有二宗,心执著于名相而不能内证,是以“无德”;“无所得”则离能取、所取相,悟空、有二宗,破名相之执著而内证于心,是以“有德”,是谓“通达位”、“地上圣者”,体会真如,得见中道。第二则材料所谓“生空”,亦属唯识义,指了悟众生为五蕴之假和合,无有实体,无有自性,一切皆空。《大乘义章》曰:“无我与空,义同前释。”生空即无我,老子的“无死地”犹“达生空”之义,指达致“圆成实自性”的无我境界。 在“四玄”经典系统里,老子、孔子和庄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庄子》书中记录的老孔言论,真实不虚。章太炎引《庄子·田子方》篇曰: 孔子见老聃,老聃曰:“吾游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游于物之初者,谓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心起无有初相可知。而言知初相者,即谓无念离念境界,唯证相应,非一切妄心分别所能拟似,故曰“心不能知,口不能言”。及孔子请问游是之方,老聃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天下者,万物之所一。”天下指器界,依报也;万物指众生诸趣,正报也。所依之土,为此能依者之同业所感,故曰“万物之所一也”。次言:“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此则老子自说菩萨地,穷法身平等,随处示见,不受正报依报之果。及孔子问以修心,而老子言:“如水之于汋,何修之有?”此既自道阶位,又自一念相应以还,觉心初起,心无初相,正所谓如梦渡河者。乃至菩提之法,众生具有,非可修相,其言玄眇,直到佛界。(41) 此则文献记录老子与孔子的对话,乃章太炎所谓“传正法眼臧者”。据章氏的解读,“游于物之初”指始觉与本觉灵知之自性相应和,虽有觉心初起,然心之起在“物之初”,故未引起任何最初的相状。当有初相兴起时,心亦知之,这是无念离念的境界,指见一切法而不着一切法,脱离能念与所念之对立而归一,见得自心本性清净,亦即证得始觉与本觉之自性相应,如此乃非一切妄生分别之心所能比拟,所以说“心不能知,口不能言”,盖无名言之执而了达“无我”之道。孔子问游于此等境界的方法,老子说:天下指器界,属心身以外诸物之依报;万物指众生所依之国土,属有情自性之正报。所依之国土是与依之者共业相感,所以说“万物之所一也”。老子接着自言一切菩萨学道及学道之圆满结果,即自性身平等,随处皆可显见,不受正报、依报(器界、万物)的约束。孔子又问:如何修心?老子的回答则是自道菩萨阶位,因自始觉与本觉之自性相应后,觉心初起之时,未在自心本体中引起最初的相状,就像“如梦渡河”般的灭定无我之境。孔子由是知众生皆具足能觉法性的智慧,它内在于心而非可经外在修持而来之名相,故其言玄远奥妙,(使人)直达诸佛境界,即“无我”善境。 其三,关于《论语》及孔颜的“无我”道体,章氏说: 《论语》、《易传》所说无我、无生……(42) 《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依真如起无明,觉与不觉,宛尔对峙,是之谓道,非常道也。“继之者,善也。”继,谓相续不断;善者,《释名》云:“善,演也。演尽物理也。”此所谓一切种子如瀑流者也。“成之者,性也。”《荀子》云:“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由意根执前者为我,于是有生也。(43) 章太炎相信“《论语》真孔子书”(44),《易传》是孔子绍述文王之道的书,他以“无我”、“无生”来定义二书的思想性质,“四玄”的核心理念于此可见。因而,章氏对《系辞》的解读,可视作发明孔子的思想。他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指真如不守自性而生一切烦恼之根本的无明,觉之与不觉若真如之与无明,二者明显相对,如此之道,即非永恒的常道(45)。“继之者善也”,继指相续不断,善指演变、演化,犹一切种子引起烦恼流转不已之意。“成之者性也”与《荀子》“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义同,皆指意根执著眼耳鼻舌身等以为实有之我,于是有缘生之说,且又即生言性,其实原非真如常住之自性。章太炎讲“无生”、“无我”的人性论,自然不赞成“生之谓性”说。实际上,他是以“无善无恶”性体为其“圆成实自性”的道德形而上学之人性论基础,而非“生之谓性”的自然属性,或“有善有恶”的社会属性为其基础(46)。 需要说明的是,章太炎并不把前引《系辞》的话语,当作孔子的真正思想,而是认为《系辞》的其余篇幅都在排遣这种有生、有我的妄见,故孔子及其《系辞》的义旨,仍归结于“无生”、“无我”。他说: “易者象也”,易无体则相无自性性矣;“生生之谓易”,易无体则生无自性性矣;“易无思无为也,寂然不动”,易无体则胜义无自性性矣。(47) 此处解释《系辞》的三句话。“易无体”指易随变而适,无固定形体;“无自性性”即空性,指缘起法性为空。概括言之,第一句讲“相(万物)空”,第二句讲“生(人我)空”,第三句讲“法(胜义)空”,即一切万物、人我、法我皆为空。反观之易,易也是空,《系辞》即在阐明“一切皆空”的道理,以排遣名相,而趣入“无我”之境。 再者,《微言》第42条解释《说卦》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以为证得生空、法空之义,其旨趣亦归宗于“一切皆空”,即“无我”道体。至于《论语》,例证亦多,举一言之,如: 孔子川上之叹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佛家阿赖耶识恒转如瀑流之说也。……观其无意、无必、无固、无我,则已断末那,八识将全舍矣。(48) 章太炎用阿赖耶识恒转如瀑流来解释孔子“川上之叹”的时间意识。孔子通过“绝四”的修养工夫,不仅将末那识断尽,不再恒审思量或恒转如瀑流,忘却时间与空间,且将八识舍去,而入“无我”境界。 章太炎又引《庄子》的《田子方》、《人间世》、《大宗师》等篇,论述孔子和颜回的心斋、坐忘。其文曰: 夫告以为仁之道而能忘仁,告以复礼而能忘礼,离形去知,人我与法我同尽,斯谓“克己”。同于大通,斯谓“天下归仁”,此其造诣之极也。……盖非与仁冥,不能忘仁;非与礼冥,不能忘礼。所见一毫不尽,不能坐忘。忘有次第,故曰“屡空”。(49) 所谓“忘仁”、“忘礼”是“离形去知”,指了悟五蕴皆空而识得“我”无自性、非实有,破除分别智而舍离主观、客观之名相,令人我执与法我执一同断尽,这就是“克己”。因悟诸法皆空,而与大道同一,是谓“天下归仁”,其造诣达如斯极致。因为,如非与仁冥合则不能忘仁,如非与礼冥合则不能忘礼,心中所见若未断尽,则不可能坐忘(50)。而忘亦有次序,所以说“屡空”,屡者,数也,频数而空,直至人我、法我皆空。另外,孔子的“忠恕”、“克己”、“绝四”等范畴都指向“无我”道体,此处不表,详见下节。 其四,关于《庄子》的“无我”道体。章太炎说: 《消摇》一篇,纯是发挥“常乐我净”一语……以无待,故无有大年、小年、大知、小知,是常德也;以无待,故无不消摇之地,是乐德也;以无待,故绝对不二,自见平等法身,是我德也;以无待,故不见幻翳,证无垢识,是净德也。(51) 在章氏看来,《逍遥游》的主旨可一言以蔽之曰:常乐我净。因无所待,故无时空、无分别智,是为恒常之德;因无所待,故无时无处不逍遥,是为安乐之德;因无所待,故无可比对,得大自在而自性不变,是为无我之德;因无所待,故解脱一切虚幻、翳障,证得无垢染的自性,是为清净之德。章氏在《说真如》一文中说:“常乐我净者,即指真如心;而此真如心,本唯绝对,既无对待,故不觉有我……”(52)“真如心”即“圆成实自性”,“不觉有我”即是“无我”。他说《逍遥游》纯是发挥“常乐我净”一语,就是发挥“圆成实自性”的“无我”道体。章氏又云: 庄生临终之语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夫言与齐不齐,齐与言不齐,以言齐之,其齐犹非齐也。以无证验者为证验,其证非证也。明则有分别智,神则无分别智。有分别智所证,唯是名相,名相妄法所证,非诚证矣。无分别智所证,始是真如,是为真证耳。(53) 文中所引庄子临终之言,章太炎的解读是:名言之与齐平犹齐平之与名言,两两相对而不可等同,如以名言来齐平万物,其所齐者终非真齐。就像以无根据者为根据,此根据必非真的根据。因“明”必有分别智,“神”则没有分别智。有分别智所证验的,只是名相而已,而名相由一切妄法所证验,并非真的内证于心。无分别智所证得的才是真如实体,是真的内证于心。内证于心,达我空、法空之义,破人我、法我之执,然后舍离遍计、依他而入无我之境。 凡此种种,章太炎用“无我”道体来融通“四玄”系统,使“四圣”的思想一贯相承。其中,《周易》、《老子》为四玄学的始端,孔子的《论语》和《易传》是中心,《庄子》为集大成者(54),犹四书学以孔子为创始而思孟为集成者。章氏认为,《庄子》与大乘教义最贴切,他诠释四玄学时的“以庄证孔”,实则是以佛学化的庄学来转化孔学,故四玄学以庄学为主,应属自然之事。因此,章氏对“无我”道体的论证,其意义不仅在于使“四圣”的传道谱系和“四玄”的经典系统得以成立,更因“四玄”本以诸子学为主体,从而为其诸子学的研究,建构了一套融通儒释道的思想体系。侯外庐在评论章太炎的诸子学思想时,曾说章氏“只有偶得的天才洞见或断片的理性闪光”,却未能重建一个近代人眼光之下所看见的古代思维世界,即没有建立系统(55)。这实在是误解,只因侯氏没有体认到章太炎的四玄学。 当然,即便体认到了章太炎的四玄学,是否同意“四玄”系统及其“无我”道体,这又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尽管我们承认章太炎的思考足以成一家之言,且对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型作了富有启发性和建设性的探索,值得我们研究和阐扬,但是我们又不得不追问:第一,文、孔、老、庄之间果然存在一个传道脉络吗?这一说法的问题是,文王与老子的关系如何?文献所载孔子问道于老子之事是否可信?庄子果然是“传颜氏之儒”吗?关于这些,章太炎没有很好地说明,尤其是后者,学界还有庄子出于子夏或子游的说法,其中是非尚难判断(56)。第二,《易》、《论》、《老》、《庄》之间果然存在一贯之道吗?我们知道,《论语》与《老子》及《周易》与《老子》、《庄子》之间有很多歧异的观点,而《庄子》记录的孔子和颜回的言论,究竟是真实的,抑或是寓言?这实在难以论定。第三,即便“四圣”与“四玄”真的是一以贯之的,那么,这个一贯之道会是章太炎从佛家唯识学借来的“无我”道体吗?宋明理学自其创始就因涵化了佛学而备受正统派和原教旨派的非议,章氏的“无我”怕也难服卫道者之心。不过,这又何妨呢!中国思想史上从来不缺乏“异端学者”(相对正统而言),而且他们的异端思想往往“在当时的学术前沿和整个思想文化战线上能够开拓创新,作出贡献”(5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