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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玄”:章太炎的“新经学”构想(4)

http://www.newdu.com 2018-10-12 《文史哲》(济南)2018年第 黄燕强 参加讨论

    四、忠恕、克己与绝四的工夫论
    章太炎在建构四玄学时,发明了“无我”道体,又在论证“无我”道体的合理性与一贯性时,批判了宋明道统。但这当然不意味着四玄学与宋明道学全无关联,其实章太炎的《微言》已对宋学有所认同,并接受宋明儒的“本体即工夫”理念,将其“无我”道体与修养工夫论相统一。“无我”属佛学概念,佛学给人的印象是玄远、出世,章太炎主张建立“以自识立宗”的圆成实自性道德形而上学时,未尝不是倾心于佛学的玄奥(章氏当时曾有远赴印度剃度修行的念想)。诚然,他的《建立宗教论》、《人无我论》等文章,的确有“贵玄”的倾向,很少说明圆成实自性的道德形而上学或无善无恶的“无我”道体,如何内化为道德心,又如何转化为身体行动。但章氏在撰写《齐物论释》时,重新认识到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始用庄子的齐物哲学来阐释“无我”与心、身及生活的关系。到章氏演论《微言》和《昌言》,建构“四玄”经典系统时,他已自觉地为“无我”道体配上了一套道德修养工夫论,使形而上道体与自我身心及经验世界相即一体。可见,章太炎的哲学思想是在变化中发展,前后有一贯相承者。
    这套修养工夫论主要由《论语》的忠恕、克己、绝四和《庄子》的心斋、坐忘等范畴构成。据章太炎的论述,有三点值得注意:一者,诸范畴虽取自《论语》、《庄子》,但均为“四圣”与“四玄”共享的理念。二者,由“工夫所至即其本体”的理论看,诸范畴既是身体工夫,亦可谓之形而上的道体。三者,诸范畴并非独立不相关的,实则彼此因果相依、互为前提。以下将随文分析之。
    首先,“忠恕”的工夫论。这是儒家处理人际关系的伦理范畴。朱熹说:“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58)“尽己”和“推己”的目的在尽心知性,在扩充恻隐之心,忠恕则是如何尽与推的方法,属成德工夫。然“尽己”和“推己”都预设了“己”的存在,以意根念念执著的“我”为实体,儒家这种意义上的忠恕,与章太炎所讲的“无我”道体,旨趣全然不同。因此,章氏借用“忠恕”这一范畴时,作了新的解释:
    道在一贯,持其枢者,忠恕也。……心能退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闻一以知十,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守恕者,善比类。……周以察物,举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故疏通知远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观焉,忠也;方不障,恕也。……体忠恕者,独有庄周《齐物》之篇,恢诡谲怪,道通为一。(59)
    《微言》有类似语录:
    仲尼以一贯为道为学,贯之者何?祗忠恕耳。……尽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齐物”即忠恕两举者也。……举一隅以三隅反,此之谓恕。……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故凡事不可尽以理推,专用恕术,不知亲证,于事理多失矣。救此失者,其唯忠。忠者,周至之谓,检验观察必微以密,观其殊相,以得环中,斯为忠矣。(60)
    今不避文繁,备引两则材料,一方面是要提示尽管从《訄书》至《检论》至《微言》,章氏的思想前后颇有变化,但其中隐然有其一贯的学脉在。正因《检论》与《微言》有相通的地方,这可印证前文说的,《检论》独辟经学卷体现了章太炎重建经典系统属维新式,而非革命式。而《检论》收录经学文章且章氏晚年提倡读经,这表明他对儒家经学的回归从属于他的四玄学。
    另一方面,《检论》将孔子的“忠恕”与庄子的“齐物”相格义,又将二者的渊源归宗于老子,这栝了《微言》的“四圣”和“四玄”,而两则材料在详略不一的地方正可互证。如《检论》释“忠”为“身观”,《微言》则以“亲证”解之。仅看前者,或以为“观”只限于身体向度,然“亲证”是章太炎多次说过的“内证于心”。比较这两个词,乃知“忠”兼有身体与心性的内涵,“恕”既为“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人与情即身与心,故“忠恕”隐示了一种身心转换结构。章太炎批评西洋哲学重物质而证验少,表扬中国哲学重人事而可从心实验,证知心之本体(61),“忠恕”即其证验的方法之一。同时,章氏在“较诸康德辈绝无实验者”后,说孔子内证于心的方法有“绝四,故能证生空法空”(62)。同样,作为身观、亲证的方法,“忠恕”与“绝四”的义旨相近,目的在于证得人我空、法我空,破人我执、法我执,亲证“无我”道体。如《微言》云:
    皇侃言:“己若欲自立自达,必先立达他人。”此佛家所谓自未得度,先度他人,为大乘初发愿心也。(63)
    在此,章太炎用大乘菩萨发菩提心而度人至“圆成实自性”的涅槃境界作解。由立人达人而己亦得立与达看,则“自未得度先度他人”者,自己终究也会得度而入涅槃,盖度人者必有大慈悲之心和大觉悟的智慧。忠的“身观”和“亲证”犹“自度”,恕的“以人度人,以情度情”犹“度人”。据章太炎的解释,忠恕把度己与度人相统一,相当于宋学的成德工夫,其“证生空、法空”的目标,通过即工夫以即本体而实现,达致“无我”的善境。
    其次,“克己”的工夫论。就像“忠恕”原是孔子的一贯之道,章太炎却说是老子之流传,体忠恕者唯有庄子,从而建立老孔庄“道通为一”的学脉那样,对于“克己”也是如此。他特别说明孔颜相传的“克己”是源自老子,而庄子传颜氏之儒,则“克己”与“忠恕”一般,同为“四圣”的成德工夫论。
    为证明老子确有“克己复礼”说,章太炎对老子思想和“克己复礼”的内涵,重作新解。他说:
    老聃所以授仲尼者,《世家》称:“为人臣者,毋以有己;为人子者,毋以有己。”《列传》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毋以有己”者,无我也。骄气,我慢也;多欲,我爱也;态色,我慢所呈露也;淫志,我爱所流衍也。是皆去之,与“毋以有己”相成。不言去欲,而言去多欲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亦欲也。老以诏孔,其所就为无我;孔以诏颜,其所就为克己。(64)
    《史记·孔子世家》和《老子列传》均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引文中的两则语录,是老子送孔子的话,即“传正法眼臧”者。其中,“毋以有己”即生空、法空的“无我”,“骄气”为“我慢”而呈露的“态色”,“多欲”为“我爱”而流衍的“淫志”,这些都根源于末那识妄执阿赖耶识而生虚幻之我相。故去“骄气”与“多欲”则“我慢”、“我爱”因而遣除,了悟“我”为幻相而非实相之理,破人我执、法我执而亲证“无我”,与“毋以有己”同义。由此,据老子所传授给孔子的成德工夫来修养身心,可进入“无我”善境;据孔子所传授给颜回的成德工夫来修养身心,可达致“克己”境界。如此说来,“克己”既是工夫,亦可谓形而上道体,正所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曰:“孔颜之乐,就在无我、克己。”(65)与此同时,章氏还特别指出,“欲立立人,欲达达人”的忠恕也是一种“欲”,但与“我爱”之“多欲”不同,不必去之,并非所有的欲望都要去除,合乎情理的自然欲望应该得到尊重和满足。既然“态色”和“淫志”是由我慢、我爱所生的烦恼障,那么,去我慢、我爱的克己工夫就有断尽烦恼障和所知障的意思。如章太炎说:“克己有二:断人我见,则烦恼障尽……断法我见,则所知障尽。”(66)断人我见、法我见而悟生空、法空,破烦恼障、所知障而入圆成、涅槃,由克己工夫可臻无我善境。
    那么,克己工夫是用何种修行方法来排遣一切妄执的呢?章氏说:
    佛家本以六度四无量为至行……域中贤者,子路得其四,颜渊得其六。……颜渊又过之:愿无伐善,无施劳,此行施度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行戒度也;犯而不校,此行忍度也;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此行精进度也;心斋,此行禅度也;坐忘,此行智度也。……夫一日克己而天下归仁,自非上圣,何以得此?(67)
    这里,章太炎用《论语》、《庄子》记载的颜回言行,比附佛家的施、戒、忍、精进、禅和智等六度。六度成了克己工夫的六种修行方法。佛家由身体之六度而修炼成四无量的同情心和慈悲心,由身心交相养而达涅槃,故由克己工夫而臻至的自然是“圆成实自性”的无我善境。由此而实现的“天下归仁”,则是一个众生自性具足的清净世界。
    引文中,章太炎提到心斋、坐忘是克己工夫的修行方法,他曾说心斋与克己相应,坐忘而离形去知,使人我、法我同尽,斯谓“克己”,三者异名同实(68)。章氏还说:
    依何修习而能无意无我?颜回自说坐忘之境,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一切众生本无差别,是之谓同。知同,故能无好;能无好,而我爱遣除矣。结生流注本是递嬗,是之谓化。知化,故达无常;达无常,而我见我痴遣除矣。……初晓颜回,但以“克己复礼”见端耳。凡人皆有我慢,我慢所见,壹意胜人,而终未能胜己,以是自反则为自胜。自胜之谓“克己”,慢与慢消,故云“复礼”。我与我尽平等,性智见前,此所以“为仁”也。(69)
    那么,“无我”道体表现为何种修行工夫?答案就是:坐忘、克己复礼。由坐忘而了悟众生平等,然后能无所偏好,我爱因而遣除,进而通达诸法无常之理,遣除我见、我痴。这与孔子晓示颜回的“克己复礼”,意思一致。因我慢与我爱、我见、我痴等相依,由克己复礼的成德工夫遣除胜人之心的我慢,则无人我执,见众生平等,自性与智慧呈现眼前,这种“为仁”的境界,实乃无我善境。故谓:
    有分别智此谓智,无分别智此谓仁。人心本仁,徒以我相人相隔之,则彼此不相喻。一日克己,则彼此之心通而为一,自见天下皆归于仁,亦如释迦成佛而知众生本来是佛也。(70)
    章氏对智与仁作了区别,智是尚有分别心,执着于主观、客观相,未曾证得生空、法空;仁则无分别心,舍离主观、客观相,无我相、人相之隔碍,缘一切法之真如,达平等之般若智慧。如天下人都能用克己工夫来充实天生的仁心(无善无恶的至善性体),世间必无主客、人我相之碍隔,彼此精神相喻而心通为一,天下归于仁,皆如释迦一般成佛,进入“圆成实自性”的无我境地。
    “坐忘之境”一词还暗示了,坐忘是修行工夫,亦可谓道德本体,心斋也如此。那么,心斋、坐忘之境又用何种工夫来修持呢?章太炎说:“庄周始言心斋、坐忘……故知,静坐乃礼家恒教,何容咤为异术。”(71)心斋、坐忘离不开健康、宁静的身心。静坐能够调和生命气息,澄清精神思虑,从而保持身心的灵敏与祥和,使“知与恬交相养”(72),经由恬静的身心,晓悟般若智慧。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何以章氏会说:“艮为道心”(73),因《易》的“艮”犹佛家的“止观”、“静坐”和庄子的“心斋”、“坐忘”,如斯之“艮”,“生空观成,无我无人”(74),已入“圆成实自性”,清净无记,必然为道心。
    其三,“绝四”的工夫论。前文讨论忠恕工夫时,引用“孔子唯绝四,故能证生空法空”一语,由“绝四”可证得一切皆空之理,破种种妄执,趣入“圆成实自性”。“绝四”原为孔子的一家言,为建立“四玄”的一贯学脉,章太炎将其与文王的《周易》相关联。他说:“文王尚不见道,何有于人我见?《周易》皆说阿赖耶识与意根,而用九艮卦独舍是,此文王所以为圣也。孔子绝四:无意,无必,无固,无我。”(75)文王与道相冥而忘道,无分别智而破法执,又何况人我执呢?必已断尽。《周易》所说义理,虽大多不离恒审思量的意根和清净杂染的阿赖耶识,然乾元用九和艮卦爻辞已具备三乘,超脱意根和阿赖耶识,断人我见与法我见,契合“圆成实自性”的无我道体。孔子的“绝四”能证生空、法空,与用九、艮卦同义,故“文王、孔子所明一也”。
    章太炎指出,近世西洋哲学少证验,偏向外在的经验世界,不注重灵明觉知之心性的修持,他要用孔子的“绝四”来纠正这种缺失。那么,“绝四”究竟如何而能内证于心呢?他说:
    子绝四:无意,即末那不见;无必,即恒审思量不见;无固,即法执、我执不见;无我,即人我、法我不见。意根、末那,我见之本也。恒审思量,思此我也。一切固执,执此我也。是故,意为必固所依,我为意之所见。绝四则因果依持,皆已排遣。(76)
    意者,意根也,即末那识;无意则意根消泯,末那识因而灭尽。必者,定也,常也,无必即无定、无常,了悟一切诸法生灭不定、变异无常,乃知世上并无恒常的确定性,那些以此为理想而对一切事理进行审察、思虑和量度的工作,终究难得亲近道体。“固”指固执,“无固”则不固执,一切人我执、法我执皆断除。“我”是俄顷之谓,“言其念念生灭如灯中焰炷”(77),俄顷即逝,凡意识计度对境而生的人我相,或依托因缘而起的法我相,不过迷情所现的妄执罢了,明白这一道理而趣入无我,则人我见、法我见归于寂灭。所以,章太炎解释道,意根和末那识是人我见、法我见的本源,恒审思量是把虚幻之我相当作拥有自性的实体来念念思度,一切固执不过是执著意根缘生的我相而已。故意为必、固的依止者,我由意之妄执而生,四者互为因果、彼此依持,“绝四”则将意必固我及其因果关系,悉皆排遣。末那意根既已断除,“八识将全舍”(78),证得生空、法空,一切缘此而生的我见、我执、无明烦恼等,都将解脱,趣入“圆成实自性”的无我善境。
    所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绝四”既为成德工夫,又是道德本体。前文论“克己”时引证的“依何修习而能无意无我”一段,章太炎就把“绝四”中的“无意”、“无我”当本体看待,要用坐忘、克己的工夫来修持。论“忠恕”时,我们曾说,忠恕和绝四同为身观、亲证的方法,同是“无我”的无善无恶道体,二者义旨相近。如此看,正如前文提示的,忠恕、克己、心斋、坐忘、绝四等即本体即工夫的道德范畴,并非独立不相关,实则因果依持、相辅相成。诸范畴的相通性绾合了“四圣”、“四玄”的一贯性。
    道德与宗教存在因果依持的关系,这当然不是章太炎的一家言。那些虔诚的宗教家,或者那些信仰天道的思想家,他们愿意把存在论的基础和道德的形而上学建筑在神或天的意志上,基督教伦理属神意志论的,先秦的思孟讲“天命之谓性”,同样赋予了道德心性以超自然的先验性格。那种追求神人相契或天人合一的道德情怀,及其道德修养工夫,以神秘经验为身心修养的法门,又以神秘境界或神秘的精神体验,如万物一体、天人冥契等,为道德尽善尽美的最高境界,因而透显出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出世的宗教自然如此,入世的宋明理学在成德成圣的工夫论上,也有一个长远的神秘主义传统。宋明儒以静坐的工夫,摒除心中的念虑,观未发的气象,如此寻求心体的呈露,即纯粹意识的呈现,的确近于“内在的神秘经验”(79)。当章太炎说,康德、肖宾开尔(叔本华)的哲学虽精微而证验少时,他主张哲学智慧应能通过身观、亲证的方式,冥绝心行而内证于心、付诸于行,从而体验“心之本体何如?我与物质之有无何如?”(80)用虚寂的工夫去朗现纯粹的心体,去体知人与道、人与宇宙的纯粹的同一。在他看来,程朱的证验方法不足道,阳明的良知虽进一层,亦仅知自证分,尚有泥滞,知不住涅槃而未知不住生死。若罗洪先称:“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窘,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如此可谓神秘,章氏以为仅见心相,只验得阿赖耶识而已(81),终究未能亲证无善无恶的“无我”道体,可见他是以神秘经验为其成德工夫的目标和境界。其所谓心斋、坐忘,诚然显露了某种神秘主义的意向。
    不过,忠恕、克己、绝四作为儒家的道德工夫论范畴(82),其中内涵的尽己、推己、复礼等身心活动,本来就在人与人、人与物的具体的关系域中展开。换言之,这些成德工夫的践行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或生活本身,一点也不抽象,更没有分毫的神秘主义。章太炎虽然为忠恕、克己和绝四等建立了“圆成实自性”的“无我”道体——这一源自法相唯识学的道德形而上学,论述了诸范畴如何破人我、法我的修养过程,又如何证验生空、法空的目标。但他也强调道德工夫与真实物事、现象生活的密切关系,如他说:“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无畏施人,忠之事也。”(83)忠恕是在人际交往中,在一个情感真实的世界里,互相地施设、彼此地给予中完成的。又如,章太炎用佛家的六度解释克己,所谓施、戒、忍、精进、禅、智等,相当于六种道德总则,至于如何地施、戒、忍、精进、禅、智,则可建筑在生活基础上,将其细化为各种具体的普遍的道德律令。所以,忠恕等成德工夫绝非直指宇宙天道而漠视现实生活,而是始终保持着温情脉脉的生活关怀,具体性和真实性才是其本质。
    五、结语
    王夫之说,理在势中,势之必然处见理。思想史的发展和社会史一般,是由理势相乘来驱动的。“理”指经系统的逻辑论证而形成的理论体系,“势”指社会环境、时代精神及由此形成的社会运动或文化思潮。就章太炎的“四玄”经典系统而言,其“无我”的一贯道体和忠恕、克己、绝四等道德修养工夫论就是“理”,而“四玄”之所以未能引起当时及后来学者的注意,乃因其缺乏一个思想或思潮之“势”。五四运动之后,文化的激进主义演变为西化思潮,文化的保守主义又持守儒家传统。前者假“整理国故”之名,宣称国故为无用之学,自然不可能接受章氏的“四玄”系统;后者受二千年来经学与儒学信仰之文化心理的熏染,也不会赞成章氏“改子为经”而将经书与子书融通为一体的经典系统。再者,民国是学术自由争鸣、思想多元纷呈的时代,学者信守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理念,逍遥于自我耕耘的“一亩三分地”,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因而也就不理会章太炎的四玄学。总之,民国学术思想之“势”正与“四玄”之“理”相背离,这与魏晋“三玄”之“理”恰好与当时社会之“势”相契不同。
    当代国学思潮方兴未艾,回归原典的呼声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响应。但正如有人指出的,当代国学的发展态势有一个突出的倾向,那“就是尝试把学术性的‘国学’转换为‘儒学’式的‘国学’”(84)。站在“儒学式的国学”的立场,其所要回归的原典就限定在六经、解经类传记和儒家类子书的范围,而不愿接纳其余部类的子书,甚或史书和集书。郭沂的“五经七典”和梁涛的“新四书”即是如此,这两个经典系统中的典籍全属经部和子部儒家类(85)。与此不同,饶宗颐先生在提出其“新经书”构想时,曾这样说:“儒、道两家是中国本有文化的二大宗教思想基础,儒、道不相抵触,可以互补,各有它的优越性,应予兼容并包。《老子》、《庄子》等书原已被前人确认为经,自当列入新的经书体系之内,作为一重要成员。”(86)承认老、庄的经书名分,这是博学鸿儒的通达之见,与章太炎的理念相一致。故章太炎的“四玄”经典系统及其“新经学”给予我们的启示是,新经典系统可以是经书与子书,或经书与子书、史书、集书等融通一体的。而新经典系统的成立应符合三个条件:一是阐述系统的一贯之道,二是证明新系统具有文化的典范价值,三是说明传统与现代在新系统中的关系。
    注释:
    ①参见陈少明:《中国哲学史研究与中国哲学创作》,《学术月刊》2004年第3期。
    ②关于经学史上的“回归原典”运动,参见林庆彰:《明末清初经学研究的回归原典运动》,《孔子研究》1989年第2期;《中国经学史上的回归原典运动》,《中国文化》2009年第2期。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在借用“回归原典”一词时,“原典”所指称的对象不限于先秦的经解类传记和儒家类子书,而泛指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之书。
    ③关于乾嘉时期的回归原典运动及经子关系问题,可参考拙作:《乾嘉时期经子关系之转向》,《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
    ④笺、注、疏、章句等是诠释经与传记的,甚少独立成篇而流行于世,也未被选取而升格为经,其与独立成篇,且被选取而升格为经的传记,不可等同。
    ⑤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九《总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55页。
    ⑥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卷九十八《元后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022页。
    ⑦关于汉魏分别经传和唐宋将经传等同等说法,参见吴根友、黄燕强:《经子关系辨正》,《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7期。
    ⑧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一《经解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3页。
    ⑨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三《汉志六艺》,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下),第1022页。
    ⑩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一《经解上》,第94页。
    (11)龚自珍:《六经正名》,龚自珍著,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37-38页。
    (12)章太炎:《訄书·清儒》(重订本),《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0-161页。
    (13)章太炎:《经的大意》,章念驰编订:《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0-71页。
    (14)章太炎:《国故论衡》中卷《文学总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2页。
    (15)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一《抱经楼记》,钱大昕撰,吕友仁校点:《潜研堂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49页。
    (16)章太炎:《国故论衡》中卷《原经》,第47页。
    (17)章太炎批评历史上的思想专制,说:“以道莅天下者,贵乎微眇玄深,不排异己。不知其说而提倡一类之学,鼓舞泰甚,虽善道亦以滋败。李斯之法律,平津之经术,西晋之老庄,晚年之王学,是已!”(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69页)
    (18)章太炎:《国故论衡》中卷《原经》,第44-45页。
    (19)章太炎:《国故论衡》中卷《原经》,第45页。
    (20)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71-72页。
    (21)章太炎:《检论》卷三《订孔下》,《章太炎全集》(三),第425-427页。
    (22)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78页。
    (23)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0页。
    (24)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24页。
    (25)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7页。
    (26)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2页。
    (27)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8页。
    (28)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2页。此句与前引《检论·订孔下》篇的“道在一贯,持其枢者,忠恕也。……体忠恕者,独有庄周《齐物》之篇,恢恑谲怪,道通为一”意思一致。二书撰作时间相近,思想内容也多关联。不过,章氏早前的《诸子学略说》否定老庄之学有关联,还否定庄子传儒学。
    (29)道宣编:《广弘明集》卷八《二教论》,僧祐、道宣:《弘明集广弘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03页。
    (30)道宣:《广弘明集》卷一《吴主孙权论叙佛道三宗五》,僧祐、道宣:《弘明集广弘明集》,第102页。
    (31)《陈书·张讥传》载,梁简文帝在东宫时,每有讲集必遣使召张讥讲《老》、《庄》,“及侯景寇逆于围城之中,(张讥)犹侍哀太子于武德后殿讲《老》、《庄》”。同样,陈后主在东宫时也曾召张讥“于温文殿讲《庄》、《老》,高宗(陈宣帝)幸宫临听”。唐代儒释道三教并行,《老》、《庄》被奉为半官学的形态。如果要以政治意识形态来定义经书的权威性与神圣性,这些文献记载可证明《老》、《庄》曾与儒家经书一般,获得了官方的承认和崇尚。
    (32)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110页。
    (33)关于四书的升格与四书学的形成,参见束景南、王晓华:《四书升格运动与宋代四书学的兴起——汉学向宋学转型的经典诠释历程》,《历史研究》2007年第5期。
    (34)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24页。
    (35)江瑔:《读子卮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页。
    (36)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113页。
    (37)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77页。
    (38)章太炎:《诸子略说》,张昭军编:《章太炎讲国学》,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第314页。
    (39)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1页。
    (40)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7页。
    (41)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24页。
    (42)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5页。
    (43)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78页。
    (44)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126页。这是针对民国时期有学者质疑《论语》与孔子之关系而言的。
    (45)章太炎《四惑论》说:“若夫有机无机二界,皆意志之表彰,而自迷其本体,则一切烦恼自此生。”(《章太炎全集》第4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46页)所谓“依真如起无明”,即“自迷其本体,则一切烦恼自此生”的意思,由末那识恒审思量而执阿赖耶识为实有之我,然后生人我执和法我执,起烦恼障和所知障,真如本体因而自迷,无明随之兴起。
    (46)关于章太炎的人性论思想,参见张春香:《章太炎主体性道德哲学研究》第三章第一节《人格与人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张春香认为章氏人性观前后没有变化,王中江则有不同意见,参见王中江:《章太炎的近代祛魅与价值理性——从“自然”、“人性”到人的道德“自立”》,《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笔者认为,章太炎是以“无善无恶”的先天善性为人性本体,此观点与张、王略有不同。
    (47)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19页。
    (48)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4页。
    (49)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2页。
    (50)章太炎说:“今按颜子自述,先忘仁义,次忘礼乐,次乃坐忘,若所乐在道,则犹有法我执,非坐忘也。”(章太炎:《菿汉昌言》,《菿汉三言》,第85页)意思与此相近。
    (51)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25页。
    (52)章太炎:《说真如》,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59页。
    (53)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28页。
    (54)章太炎多次表述,“四玄”的集大成者是庄子。他说:“释迦应之,故出世之法多,而详于内圣。……孔老应之,则世间之法多,而详于外王。兼是二者,厥为庄生。”(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27页)又曰:“文王、老、孔,其言隐约,略见端绪,而不究尽,可以意得,不可质言。至若庄生,则曲明性相之故,驰骋空有之域,委悉详尽,无隐乎尔。”(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8页)庄子兼通佛家的内圣之学和孔老的外王之学,且文王、老、孔的思想隐晦、简约,庄子乃极尽委曲而申明其说,使四玄学得以昌明。而庄子的集成之学即在齐物哲学,参见章氏的《齐物论释》。
    (55)侯外庐:《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58页。胡适曾说:“到章太炎方才于校勘训诂的诸子学之外,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3页)胡适认为章太炎的诸子学思想是有条理系统的,但他没有指出是怎样的系统,他更未看到章氏的“四玄”经典系统及其思想。
    (56)关于章太炎论庄子与儒家的关系,参见杨海文:《“庄生传颜氏之儒”:章太炎与“庄子即儒家”议题》,《文史哲》2016年第2期。至于章太炎为何在晚年积极地主张“庄生传颜氏之儒”、“庄子即儒家”,杨氏从思想史的角度来比较分析,虽有新见,但不周圆。笔者以为,章太炎讲“庄生传颜氏之儒”,是要建立“四圣”的传道谱系,他讲“庄子即儒家”是要强调孔庄之学和四玄学一以贯之。因此,把握住章太炎的四玄学体证,是理解其晚年思想的关键。
    (57)萧萐父:《道家·隐者·思想异端》,《吹沙集》,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第169页。
    (58)朱熹:《论语集注》卷二《里仁》,《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
    (59)章太炎:《检论》卷三《订孔下》,《章太炎全集》(三),第426-427页。
    (60)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2页。《太炎学说》卷上有《说忠恕之道》篇,文字、意思与此相近。
    (61)章太炎:《说新文化与旧文化》,姚奠中、董国炎编:《章太炎学术年谱》,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09页。
    (62)章太炎:《与吴承仕书》,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8页。
    (63)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9页。
    (64)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0页。
    (65)章太炎说:“孔颜之乐,由于无我克己,则常变不足论。”(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5页)
    (66)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1页。
    (67)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8-89页。
    (68)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2页。
    (69)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4页。
    (70)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6页。
    (71)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3页。章太炎说:“颜李之流,以晏坐寂静为忌,云古圣不为是。宁知无意无我,动止皆定,固与修习者殊。若夫心斋、坐忘之说,载在庄书,彼则以为异端也。”(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48页)这里也以“静坐”为心斋、坐忘的修行方法。
    (72)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3页。
    (73)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3页。
    (74)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3页。
    (75)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4页。
    (76)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3页。
    (77)章太炎:《菿汉昌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84页。
    (78)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4页。
    (79)陈来:《心学传统中的神秘主义问题》,氏著《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440-471页。杨儒宾有相似看法,见氏著:《理学家与悟——从冥契主义的观点探讨》,刘述先编:《中国思潮与外来文化:第三届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思想组)》,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2002年。
    (80)章太炎:《与吴承仕书》,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307页。
    (81)章太炎:《与吴承仕书》,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307-308页。章氏所引罗洪先的语录也参见此信。
    (82)章太炎曾表示,要“以孔子之道为修身之大本”,这或许是他主要地采用《论语》的忠恕、克己、绝四等道德范畴的原因。见章太炎:《在孔子诞辰纪念会上的演说》,马勇编:《章太炎讲演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0页。
    (83)章太炎:《菿汉微言》,章太炎著,虞云国校点:《菿汉三言》,第33页。
    (84)张志强:《经学何谓?经学何为?——当前经学研究的趋向与“经学重建”的难局》,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中国哲学年鉴201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96页。
    (85)参见郭沂:《当代儒学范式——一个初步的儒学改革方案》,单纯编:《国际儒学研究》第十六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8年;梁涛:《回到“子思”去——儒家道统论的检讨与重构》,氏著《郭店楚简与思孟学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
    (86)饶宗颐:《新经学的提出——预期的文艺复兴工作》,《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四《经术·礼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7页。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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