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悖论:民族文化差异中的同质化 地方文化作为展示的对象,所要求的就是强调文化的差异性和特殊性。但是这种差异性和特殊性并不是地方主体所能完全控制和掌握的,恰恰相反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来者的左右,也就是受到市场的左右。“文化被展示为独一无二、别具特色的,但其形式却是由市场产生的。”[17]36其后果就是带来文化上的特殊性和标准化之间的冲突。游客到民族地区,想看到的是与自己文化迥然相异的文化。所谓的相异,在当代都市人的想象中通常会是一致的表现,比如“原始的”“奇异的”“落后的”等等,认为少数民族是“能歌善舞的”“奔放的”“开朗的”“粗犷的”,地方就按照这种市场需求开发出相应的旅游产品,因而产生了对民俗事项或者节日的异化解读。笔者在云南省澜沧拉祜族自治县进行调查的时候,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拉祜族性格通常比较内敛,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是比较害羞和不善言辞。在一次酒席上,我们调研小组遇到一位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拉祜族,不断放声高歌,敬酒、讲笑话,言语奔放欢乐,试图营造一种欢快热情的气氛。他的表现让笔者十分诧异,为什么这位政府职员会有如此的表现?除了个人性格原因之外,很可能是人们对少数民族的刻板印象,认为凡是少数民族必定是能歌善舞、开朗奔放的,因而这位政府职员在有外人的酒席间极力展现自己的少数民族性格。更有意思的是,澜沧县对外宣传的拉祜族形象就是“快乐的”。澜沧县老达堡村是一个以拉祜族人口为主的村子,20世纪20年代,基督教传入澜沧,当地的部分拉祜族和佤族接受了基督教信仰,受基督教影响,老达堡的村民能演唱无伴奏和声。20世纪80年代,村寨中有年轻人学习吉他,带动了全村的年轻人学习音乐,而且自己创作了大量的拉祜语歌曲。后来,该村村民在县文化局的帮助下,成立了艺术团并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的演出,从而声名大振。澜沧县也充分利用该村的特点,期望将该村及其周边村寨塑造成一个“音乐小镇”,吸引游客。老达堡村民自己创作的歌曲《快乐拉祜》就成为澜沧县向外宣传拉祜族的一张名片,澜沧县制作的宣传画册和宣传片中,身着拉祜族服饰的人们弹着吉他,唱着《快乐拉祜》,这是目前澜沧拉祜族的典型形象。在当下全球化的时代,为着旅游开发,将原本比较内敛的拉祜族形象重新构建为“快乐的”,同时也满足了游客对少数民族的想象,能歌善舞的、快乐的“异邦”形象[18]。 正如罗伯逊(RolandRobertson)所言,文化特殊主义正是全球化的产物,全球化使我们意识到文化具有差异,形成了所谓的“普遍主义的特殊化”(particularizationofuniversalism);与此相应的,也形成了“特殊主义的普遍化”(universalizationofparticularism),也就是说,人们塑造自己身份特殊的依据具有统一性[4]142。于是,少数民族的文化就是“原始的”“落后的”“淳朴的”“奔放的”“热情的”“粗犷的”等等,各地民族文化也按照这样的模式进行再生产和再构建。因而,在各地不遗余力地强调自己文化差异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根据市场需要出现了差异中的同质化趋势。笔者在湘西凤凰调研的时候,非常惊讶地发现,沱江边的吊脚楼上居然打出了“可可西里”的招牌,无论“烟雨凤凰”的细柔格调是否与可可西里的粗犷搭调,也不论这两地的自然环境是如何地截然不同,人们还是硬生生把两者拉在一起,似乎民族文化都是边缘、荒蛮与异样。再如,目前各地旅游市场都会打造一台大型演出,丽江的《丽江印象》、凤凰的《边城》、阳朔的《印象刘三姐》、拉萨的《文成公主》等等,都是用现代化的科技手段打造一台融合地方文化元素的综艺性演出。动用声光电,将舞台按照自然山水的风貌布置,塑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山水中的舞台。利用本土演员,在舞台上展示地方文化元素。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但外在形式上这些演出并没有差别。 这种差异中的同质化还表现在对地方文化的“典范性”构建上。早期人类学的研究认为,文化属于某一地、某一民族,因而文化具有独特性。这种有关文化的观点曾经大为流行,也被称为“文化拼图”。但实际上,地方或者民族文化的差异并不是截然不同的,文化不仅在时间上是连续的,而且在空间上也连续。人类学者也批评了这种文化拼图的人类学式文化观点,认为文化是流动的、全球的,而不是那么地域化的[19]96-116。然而在当下,文化作为展示的商品,要展现其独特的地方文化特征时,却强化了文化的地域性,强调文化属于某地或某民族,某一民族对应某一种文化,某一种文化具有特殊的标志性符号。比如傣族的文化符号是南传佛教和泼水节,拉祜族的文化符号是葫芦,苗族的文化符号是银饰,藏族的文化符号是哈达和藏传佛教等等,从而形成“典范的”民族文化。这种认知不仅仅是地方政府或者旅游公司等对文化的包装和创造,游客和当地人也参与到这种典范民族文化的塑造中。笔者曾对甘肃宕昌的一支藏族进行过一段时间的调查,这部分居住在宕昌的藏族自称为“bei”。其语言非常独特,根据西北民族大学杨士宏的研究,认为属于安多方言的第三个层次。在宗教信仰上则是混杂的,主要信仰山神,也信仰西北地区比较普遍的龙王神,以及汉族的阴阳等。反而藏传佛教的信仰在这支藏族中并不明显,因而在宕昌藏族地区看不到明显的藏传佛教符号。从服饰上看,宕昌藏族的服饰并不是典型的牧区藏族的服饰,女子头裹黑色头巾,身着红色外衣,外罩黑色马甲,下装着裤。笔者调研期间住在准备开发旅游业的一个村子里,遇到一位游客,就曾经发出疑问:“这里的藏族究竟是不是藏族,他们的服饰和信仰看起来和藏族很不一样”。显然这位游客是按照“典范的”藏族文化来判断宕昌藏族是否是藏族。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宕昌当地政府期望对这支藏族进行旅游开发和包装。良好的自然风光,独特的民族文化,如果再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必将是旅游开发的重要文化资本。于是在当地政府的主导下,不断论证当地的藏族可能是古宕昌羌人后裔,因而在对当地藏族文化进行包装时,是按照“典范的”藏族文化和“典范的”羌族文化来进行的。在藏族村子的村口修建了代表羌族的文化符号———碉楼,装饰一些白石头等等。成立了羌藏艺术团,同时表演羌族和藏族的各类节目。当地人在这个过程中并非是完全被动的,而是有意和无意地迎合着政府的行为。很多年轻人对他们是否是藏族也有疑问,因为他们的文化符号和典范的藏族文化符号差异很大,而且历史上宕昌羌人就活跃在当今的宕昌一带。笔者调研时居住的房东家开有农家乐,他家的房顶上竖着一块很大的招牌,上面的图画就是一位手持哈达,身着藏袍的典型的藏族少女形象。他还到甘南买了好几套藏袍,有游客来的时候,他会让游客穿上照相,他自己有时候也穿[20]。再以傣族为例,人们认为傣族最明显的文化符号就是过泼水节,但这基本上是信仰南传佛教的傣族过的节日,大多数不信仰南传佛教的傣族并不过泼水节,比如云南新平县的花腰傣,金平县的白傣等。然而,近些年为了配合旅游业的发展,这些傣族也过起了泼水节。 无论是民族文化差异中的同质化,还是文化拼图式的文化再创造,都与全球化时代对文化的消费有着密切的关系。游客到某地旅游,消费的就是当地文化的“异”,并且尤其强调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异文化,也就是所谓的“原真性”(authen-ticity);但实际上游客所认为的文化的原真性并非一定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而是被游客体验为真实的,往往是真实性的符号和象征[21]。就如看到傣族就想到泼水节,看到藏族就是哈达和转经筒。实际上,游客甚至对于这些符号也并不在意是不是傣族或者藏族的,而是只要在旅游时体验到了与自己文化迥异的异文化符号,就会认为这是真实的异邦文化。蒂姆·奥克斯(TimOakes)认为,游客在旅游时,特别强调地方文化的异质性和原真性,但是在游客的旅游过程中,游客对地方文化的消费必然使地方走向文化的商品化和现代化,这是“现代性的悖论”(paradoxofmoderni-ty)[22]。实际上这种现代性的悖论是在现代性内部产生的:一方面全球化文化消费的时代,人们不断追求异文化,并刻意发明和再创造出所谓的“传统”,来标榜文化的“异质性”;另一方面,在展现“异质性”的同时,又是用统一的模式,制造出特殊主义中的普遍性,因而产生了差异中的同质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