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史·朝鲜传》等对于诸战事之书写 《明史》对于万历朝鲜之役叙述,最为详尽的是《朝鲜传》;(33)《神宗本纪》许多细节并未涉及;《李如松传》等明朝将领的传记,叙事只围绕着传主展开,与传主关系不密切的比较简略或不加提及。那么,从中是否能够看出书写者的态度呢?或者说书写者对于这场战争的叙述是否有明显的立场呢?下文以张廷玉《明史·朝鲜传》为据,兼及相关人物传记,具体分析其对万历朝鲜之役历史书写的特点及所呈现的历史面貌。 其一,《朝鲜传》有关万历朝鲜之役的书写,大约四千余字。对明朝将士在战争中的表现,评价极低;对明朝将领几乎很少作正面肯定,论其罪责者多,称颂其功绩者少;对朝鲜国王也采取否定态度。 李光涛认为:“我们现在研讨李如松的平壤战役,尤其是关于南兵真正血战的奇功,便当另辟寻求材料的途径,而须尽量利用朝鲜方面的史料,盖因朝鲜的史料,利害切身,见闻真确。”(34)即尽可能将《明史》与《朝鲜宣祖实录》两相对照。即如祖承训援朝之败,《神宗本纪》及《朝鲜传》分别曰:“七月甲戌,副总兵祖承训帅师援朝鲜,与倭战于平壤,败绩。”“副总兵祖承训……仅以身免,中朝震动。”而《朝鲜宣祖实录》特别记录一段朝鲜国王李昖与大臣尹根寿的对话,论及祖承训之败: 上曰:“今见闻见事件,则云辽兵三千渡江,无一还者。中原亦多虚言矣。”根寿曰:“败归时,天将点兵于控江亭,则马失千匹,人亡三百,而追来者亦多,岂至于如是之多乎?”(35) 所谓“败绩”、“仅以身免”,其实只不过损失三百余人,真乃言过其实。 《朝鲜传》对朝鲜国王李昖评价极低:“时朝鲜承平久,兵不习战,昖又湎酒,弛备。”(36)对朝鲜国王加以贬斥,似乎李昖是位不理政事整日酗酒的昏君。对明朝大臣也是如此。《朝鲜传》记叙当明朝获知朝鲜战事的消息时:“中朝震动,以宋应昌为经略。八月,倭入丰德等郡,兵部尚书石星计无所出。”危急之时,“计无所出”,因此不得不用沈惟敬:“议遣人侦探之,于是嘉兴人沈惟敬应募。惟敬者,市中无赖也。”“市中无赖”被委以如此重任,可想见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接着说“星颇惑于惟敬”,因为石星对于朝鲜战场上的消息大多来自沈惟敬,所以对于沈惟敬几乎言听计从。编者贬抑否定的态度,表露无遗。 碧蹄馆之役后,封贡议起。《朝鲜传》曰:“然时倭犹据釜山也,星益一意主款。”石星乃是封贡之议的主谋者,在《神宗本纪》只提了他下狱而死,未提及议和封贡之事。在《朝鲜传》中,所提亦不多,主要讲宋应昌主持议和之事。 对于一些重要事件,采取传文互见之例。即如平壤大捷与碧蹄馆之役,详载于《李如松传》,略提及于《朝鲜传》。《朝鲜传》言:“十二月,以李如松为东征提督。明年正月,如松督诸将进战,大捷于平壤。行长渡大同江,遁还龙山。所失黄海、平安、京畿、江原四道并复,清正亦遁还王京。如松既胜,轻骑趋碧蹄馆,败,退驻开城。事具《如松传》。”对于平壤大捷,这里采取了略书的手法,因为细节在《李如松传》中已详细陈述,故《朝鲜传》中只提一句,认定是“大捷”。对于碧蹄馆之役的叙述,亦从略,而在《李如松传》中对这两件事的书写,基本上也是采取否定态度。 其二,对于整个战争中明军的表现也采取贬抑的评价。败仗叙述得多,胜仗叙述得少;失利讲得多,获胜讲得少。诚如李光涛所言:“考明朝戡定朝鲜倭祸,朝鲜文集记载甚多,吾人研究此期的历史,最好能依据东国朝鲜的史料,因为他利害切身,见闻自确,不似明之庙堂文人隔岸观火,爱憎各异,因而为说悠谬颠倒,很难凭信。即如《明史》所记的平壤大捷,寥寥数百字,远不及东国人士谈起来的有声有色,至今凛凛有生气。”(37)此言甚是。清人修《明史》,因故贬抑,更不得其真相了。 就相关战事来说,以碧蹄馆之役为例,略加说明,或许可见其特征。诚如前面提及《明史·神宗本纪》以“败绩”给予此役基本定位。《李如松传》则对于细节给予了更多的关注: 官军既连胜,有轻敌心。二十七日再进师。朝鲜人以贼弃王京告,如松信之,将轻骑趋碧蹄馆。距王京三十里,猝遇倭,围数重。如松督部下鏖战。一金甲倭搏如松急,指挥李有声殊死救,被杀。如柏、宁等奋前夹击,如梅射金甲倭堕马,杨元兵亦至,斫重围入,倭乃退,官军丧失甚多。会天久雨,骑入稻畦中不得逞。倭背岳山,面汉水,联营城中,广树飞楼,箭炮不绝,官军乃退驻开城。(38) 这段叙述有几个细节,可以看出书写的倾向。第一,叙述尚未展开,就已定下了基调:“官军既连胜,有轻敌心”,暗示碧蹄馆之败乃是李如松轻敌所致。第二,战事的起因,乃是因为获知日本人将弃守王京汉城,于是李如松率轻骑前往。没想到在距汉城30里之碧蹄馆,猝遇日重兵而被围。第三,对于战事的描写,从这段史料看,从一开始,李如松部就处于劣势,是一场敌我悬殊的战斗,明军处于绝对的被动与劣势地位,甚至主帅李如松都几乎被俘,全赖指挥李有声舍身保帅,才得以幸免。第四,只言此战“官军丧失甚多”,未提日本人死伤如何,从字面上看,明军大败无疑。不但此战失败,而且影响了整个明军的行军计划,未能前进,只得败退开城,成为明军进攻受挫的关键战役,明军因此丧失了战场上的主动权,而转换策略,从此进入封贡和谈阶段。《明史》接着说:“初,官军捷平壤,锋锐甚,不复问封贡事。及碧蹄败衄,如松气大索,应昌、如松急欲休息,而倭亦刍粮并绝,且惩平壤之败,有归志,于是惟敬款议复行。”(39)这与《神宗本纪》定位完全一致,只是叙述更加详细。在《朝鲜传》中,对此役一笔带过:“如松既胜,轻骑趋碧蹄馆,败,退驻开城。事具《如松传》。”(40)《日本传》则曰:“如松乘胜趋碧蹄馆,败而退师。”(41)全书彼此呼应,论调一致。 这种说法是否可信?对比《朝鲜宣祖实录》,则是截然不同的记载:“初,李提督既拔平壤,乘胜长驱……七日早朝,欲亲审京城道路形势,单骑驰向碧蹄。”李如松“乘胜长驱”,气势很盛,率亲兵南下,乃是前往勘察地形。“时京城之贼,尚有数万,提督先遣査大受、祖承训等,领精骑三千,与本国防御使高彦伯,遇贼于迎曙驿前。大受与彦伯,纵兵急击,斩获六百余级,诸将因此益轻敌”。查大受等初战告捷,但“贼将闻其前锋为大受所破,悉象(众)而来,阵于砺石岘。大受见贼骑势大,退屯碧蹄,贼分布山野,看看渐逼”。前锋受阻被围,战事起于仓促,实乃一场遭遇战。李如松获知前方危急,当即率亲兵前往救援,“时南浙炮兵俱未及到,只有手下精骑千余,提督即麾已到之兵,进阵于野,与贼对阵。先放神机箭,初一交战,贼少却,而已见天兵小,左右散出,冒死突出,直冲中坚”。李如松部人数很少,最重要的南兵炮兵未到,甚至“天兵全无器械甲胄,徒手搏战”,但是“提督与手下骁将数十人,亲自驰射”,虽然作战英勇,但日军人数太多,李如松部渐不能支,“贼三千余人,直逼提督,提督且射且退。贼遂乘锐,乱斫天兵,死者数百”。可见,对于李如松来说,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遭遇战,人数上日军占绝对优势,明军最精锐的炮兵未能参战,敌众我寡,但最终结果死伤相当。朝鲜陪臣李德馨说:“与贼死伤相当,几至五六百矣。”(42)南兵将领钱世祯也说:“是日两军互有损伤,亦得首一百六十有奇。”(43)作为政坛敌手,钱世祯的说法值得信赖。王崇武即曰:“世祯本南将,为如松反对党,此役南军虽间有快意之谈,而《实纪》态度忠厚,尚无宣传战败之语,亦一有力反证。”(44)因此,相较于《明史》“败绩”之说法,《朝鲜宣祖实录》的叙述与当时明军的记录相符,更为客观,更为可信。 其三,在战事叙述中,《朝鲜传》不乏史实错误,甚至故意颠倒黑白、歪曲事实。时间上的错误,即如日军侵朝发生在万历二十年(1592)四月,不是“夏五月”。只有一个月之差,尚情有可原;但对于战事主要将领都弄错了,就不能视作无意的错误,而是一种有意的曲笔。以杨镐为例,略加说明。稷山大捷,《朝鲜传》曰: 麻贵请于玠,欲弃王京退守鸭绿江。海防使萧应宫以为不可,自平壤兼程趋王京止之……玠既身赴王京,人心始定。玠召参军李应试问计,应试请问庙廷主画云何……九月,倭至汉江,杨镐遣张贞明持惟敬手书往,责其动兵,有乖静候处分之实。行长、正成亦尤清正轻举,乃退屯井邑。麻贵遂报青山、稷山大捷。萧应宫揭言:“倭以惟敬手书而退,青山、稷山并未接战,何得言功?”玠、镐怒,遂劾应宫恇怯,不亲解惟敬,并逮。(45) 如果对照《朝鲜宣祖实录》,会发现稷山大捷是杨镐指挥的,而不是邢玠。李光涛言:“杨镐稷山大捷,参《明史》,是无记录的。所喜东国史籍一直都是大书特书的,可谓是深入人心的。”(46)丁酉(1597)九月初,日军三路进攻汉城,汉城危在旦夕。杨镐接报,由平壤紧急驰援。九月初三日,抵达汉城。当时汉城面临日军四面进攻,人心惶惶,宣祖甚至将后宫都撤出汉城,做好了弃城的打算。杨镐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朝鲜宣祖实录》曰: 先是,贼自陷南原,乘胜长驱,进逼京畿。经理杨镐在平壤闻之,驰入京城,招提督(麻贵)责不战之状,与提督定计,密选骑士之精勇者……迎击于稷山,诸军及我人皆莫知也。解生等伏兵于稷山之素沙坪,乘贼未及成列,纵突骑击之,贼披靡而走,死者甚多。(47) 杨镐取得了稷山大捷的胜利,汉城之围遂解。十月二十日,宣祖接见杨镐,曰:“顷者贼逼畿辅,都城几不守,人民散亡,无以为计,不得已奉宗社迁于外,姑避寇虐矣。今则天兵大至,凶锋少退,故奉还宗社,再安京城。此莫非皇灵之远畅,又实由大人威德之致,不胜感激皇恩,仰拜大人之赐也。”(48)对杨镐保卫汉城之功,感激不尽。正因为杨镐解汉城之围,朝鲜君臣世代皆曰杨镐有“再造”之恩。可见,稷山大捷乃杨镐的功劳,与邢玠无关。《明史·朝鲜传》不仅将战争的主将更换,且极力否认稷山大捷,其差错何以道里计! 随后凡跟杨镐相关战事,《朝鲜传》皆采取否定态度。记述蔚山之战则曰: 时倭屯蔚山,城依山险,中一江通釜寨,其陆路由彦阳通釜山。贵欲专攻蔚山,恐釜倭由彦阳来援,乃多张疑兵,又遣将遏其水路,遂进逼倭垒。游击摆寨以轻骑诱倭入伏,斩级四百余,获其勇将,乘胜拔两栅。倭焚死者无算,遂奔岛山,连筑三寨。翌日,游击茅国器统浙兵先登,连破之,斩获甚多,倭坚壁不出。岛山视蔚山高,石城坚甚,我师仰攻多损伤……镐……分兵围十日夜,倭饥甚,伪约降缓攻。俄行长援兵大至,将绕出军后。镐不及下令,策马西奔,诸军皆溃。遂撤兵还王京,士卒物故者二万。(49) 对照《朝鲜王朝实录》,对于这次战争的叙述亦有天壤之别:“杨经理(镐)、麻提督(贵)进攻蔚山贼营,不利引还。”基本判断是“不利引还”,并未言是败仗。接着细述:“时,贼将清正筑城于蔚山,为久留之计。经理、提督潜师掩击之,贼披靡不能支,奔入内城。天兵夺贼外栅,贪虏获之利,不即进军,贼遂闭门固守,攻之不克。”当时,蔚山日军有四营,分内外城,内城有一小山,是为岛山。外城已被攻破,内城易守难攻,“天忽大雨,雨后甚寒,士卒皆瘅瘃,马多冻死。两南诸屯之贼,由水陆来援,经理恐为所乘,遽旋师,使麻贵与都元帅权慄留镇庆州”。(50)杨镐指挥明军久攻不下,连日风雨,进军困难。不意日军水陆两路援军前来,杨镐只得撤退。蔚山之战,功亏一篑,但绝非败仗。 《朝鲜传》所谓“镐不及下令,策马西奔,诸军皆溃。遂撤兵还王京,士卒物故者二万”,乃出自丁应泰之奏疏。丁应泰弹劾杨镐,纯属党同伐异,颠倒黑白,肆意罗织罪名,最终杨镐被罢职撤回。(51)《朝鲜传》对于朝鲜国王为杨镐辩护,记叙说:“当应泰之劾镐也,昖请回乾断,崇励镇抚,以毕征讨。上不许。又应泰曾以筑城之议为镐罪案,谓坚城得志,启朝鲜异日之患,于是昖奏辨。”前面叙述稷山大捷、岛山之战时,并未提及丁应泰之弹劾,而在此处则提及;丁应泰又进而弹劾朝鲜国王李昖。可见,《朝鲜传》完全依从丁应泰之说法。 对于整个战争的结束,《朝鲜传》云:“自倭乱朝鲜七载,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属国迄无胜算,至关白死而祸始息。”(52)认为明朝与朝鲜皆并未取胜,战事结束纯粹因为丰臣秀吉之死。一场打了七年的战争,明与朝鲜白白地耗了七年,并未取得最终胜利。李光涛以为:“此说当系于明人之浮议……《明史》之纂修,当康乾之世,其时明之遗民虽在恢复绝望之后,但其初所希冀之海外援师,即在日本,此时自不暇亦不愿为之辨正。”(53)李光涛将《明史·朝鲜传》说成是继承了明末人的议论,虽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全面。事实上,明末对于这场战争有过许多的议论,为何只采纳这种说法,却不采纳其他呢?关键还是与清初修《明史》的意图有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