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高丽史·世家》对元东征日本战争之书写原则与史实选择 元东征日本之前,忽必烈派使臣前往日本,希望建立一种密切的关系,这个过程相当长。从一开始,高丽王朝几乎就被绑在元朝东征的马车上,成为马前卒。对于这个过程,《高丽史》不遗余力,尽力记述,字里行间,饱含着无奈却又不甘的意识,显示高丽王朝在元朝高压下,试图寻求一种独立性。以高丽王朝为中心,凸显本国意识与本国立场,成为《高丽史》书写的最基本原则。对于元东征高丽的史实,《高丽史》是选择性地书写,(11)而支配其选择的原则,就是以高丽为中心,以高丽的利益为中心。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战争准备阶段,面对元朝的无端要求,高丽被动应付,全面地予以叙述。 元宗七年(1266年),在征讨日本之前,忽必烈派遣使臣,途经高丽,出使日本。《高丽史》曰: 癸丑,蒙古遣黑的、殷弘等来诏曰:“今尔国人赵彝来告,日本与尔国为近邻,典章政治有足嘉者,汉唐而下亦或通使中国,故今遣黑的等往日本,欲与通和。卿其道达去使,以彻彼疆,开悟东方,向风慕义。兹事之责,卿宜任之。勿以风涛险阻为辞,勿以未尝通好为解!恐彼不顺命,有阻去使为托,卿之忠诚,于斯可见!卿其勉之。”(12) 因为高丽人赵彝告密,忽必烈知悉高丽与日本常通往来,于是派遣使臣黑的、殷弘带诏书前来,令高丽必须派使臣陪同前往,威胁说若不听令,即其忠诚可疑。高丽无法,只得命枢密院副使宋君斐、侍御史金赞等与黑的等前往日本。但这次使行并未到达日本,元宗八年(1267年)正月,宋君斐、金赞与蒙古使节至巨济松边浦,畏“风涛之险,遂还”。元宗只得令宋君斐随黑的去元朝复命,奏曰: 诏旨所谕,道达使臣通好日本事,谨遣陪臣宋君斐等伴使臣以往。至巨济县,遥望对马岛,见大洋万里,风涛蹴天,意谓危险若此,安可奉上国使臣冒险轻进?虽至对马岛,彼俗顽犷无礼义,设有不轨,将如之何?是以与俱而还。且日本素与小邦未尝通好,但对马岛人时因贸易往来金州耳。小邦自陛下即祚以来,深蒙仁恤,三十年兵革之余,稍得苏息。绵绵存喘,圣恩天大,誓欲报効,如有可为之势而不尽心力,有如天日。(13) 这篇奏疏文,表达着几层意思:第一,先对此次使行未能如期抵达日本,加以解释。认为风涛骇浪,极度危险,担心使臣安全;加上日本人“顽犷无礼义”,对于蒙古使臣的安全,难以保证,故而只能半途而废。第二,对于蒙古听信赵彝之言,以为高丽常与日本通好,予以辨白。特别强调“日本素与小邦未尝通好”,只是偶尔与对马岛人稍有贸易,对于其他日本人,则根本没有往来,故而赵彝之言不确。第三,自从元世祖即位以来,高丽就深受隆恩,并铭记于心,只期望能报之于万一。这是一篇表决心的奏疏,也是一篇为高丽开脱罪责自我辩白的奏疏,充满了外交辞令。蒙古第一次通使日本,就这样落空了。可见,高丽当时对于此事,实在没兴趣,只是应付而已。 蒙古对高丽这种刻意推脱,非常清楚。八月初一,黑的、殷弘及宋君斐等再次来到高丽,并携来忽必烈的问罪谕旨。忽必烈在谕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高丽的推脱诡计,严词指责高丽敷衍塞责与不诚实,“天命难谌,人道贵诚,卿先后食言多矣,宜自省焉”,对高丽给予严重警告。进一步强烈表达他通使日本的决心,“以必得要领为期”,一定要有结果,否则不会善罢甘休。最后追问高丽“誓欲报効”的说法,(14)明确点出当时正是报效之时!软硬兼施,高丽毫无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派使臣前往日本,充当东征日本的马前卒。 过了十数天,高丽元宗遣起居舍人潘阜赍元国书及高丽国王书去日本。元国书有曰:“高丽,朕之东藩也。日本密迩,开国以来,亦时通中国。至于朕躬,而无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尚恐王国知之未审,故遣使持书布告朕志。冀自今以往,通问结好,以相亲睦。且圣人以四海为家,不相通好,岂一家之理哉?以至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图之。”(15)忽必烈向日本表达一种通使往来的愿望,希望日本能够上表通好,“以相亲睦”。若置之不理,就要兴兵问候,以示威胁。同时,高丽亦给日本奉上国书,现身说法,将其对蒙古的看法,向日本表露,规劝日本向元帝国遣使称臣。高丽王国尽管并不大愿意充当媒介,但在蒙古帝国的高压之下,只能将忽必烈帝诏书送达日本,同时附上高丽国书,表达通使愿望,但日本对此并不理睬。 可见,《高丽史》在《元宗世家》中,将高丽在蒙古的威吓下被迫遣使前往日本的史实,细致陈述出来。在史实陈述的背后,有种无奈与被动的感觉,字里行间,显示出蒙古帝国的威力,尽管并无评论,但元朝的威吓,相当明显。这是朝鲜王朝史官在书写这段历史时,所流露出来的厌恶情感。其实,通过高丽使节传话,只是先声,忽必烈对日本的遐想远不只是通使往来就能满足的。 元宗十二年(1271年)正月,“蒙古遣日本国信使秘书监赵良弼及忽林赤、王国昌、洪茶丘等四十人来”,并带来忽必烈诏书,诏曰: “朕惟日本自昔通好中国,又与卿国地相密迩,故尝诏卿道达去使,讲信修睦,为渠疆吏所梗,不获明谕朕意。后以林衍之故不暇,及今既辑尔家,复遣赵良弼充国信使,期于必达。仍以忽林赤、王国昌、洪茶丘将兵送抵海上。比国信使还,姑令金州等处屯住,所需粮饷,卿专委官赴彼,逐近供给,鸠集船舰,待于金州,无致稽缓匮乏。”王迎诏于郊,茶丘见王不拜。又出示中书省牒曰:据洪茶丘告说,父洪福源,钦奉累朝圣旨,王国有父母兄弟亲属曾教取发,今有叔父洪百寿等五户尚未曾得,今钦奉圣旨:洪百寿等并取发来。(16) 这段史料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这是蒙古帝国通过高丽派往日本的第一个使团。使团实际上分两批:第一批,以赵良弼为国信使,并以高丽“幸臣”康允绍偕同前往;第二批忽林赤、王国昌和洪茶丘,将兵送到海上,作为后备使臣。洪茶丘原本是高丽人,因为其父投靠蒙古人,他也就成了蒙古将领。第二,史料中特别提及,洪茶丘见到郊迎的高丽国王元宗“不拜”,也就是不再向国王称臣。书中特别提及这个细节,显示洪茶丘的傲慢,也映衬出高丽君臣与朝鲜史官的不满。第三,中书省牒文称,因洪茶丘之父洪福源为蒙古功臣,故召其叔父洪百寿等五人一并去蒙古帝国定居。可见此次洪茶丘来时,是公私兼顾。 因为日本对蒙古之通使要求不予理睬,蒙古开始用兵准备。军队未动,粮草先行。为了准备粮草,蒙古派忻都率兵前往高丽屯田,并要求高丽予以配合,准备三千头牛,并农器、种子之类备用。随之,高丽遣殿中监郭汝弼前往蒙古上陈情表,对于蒙古所需之物,表示颇有困难,尽量回绝: 承中书省牒,凤州屯田,农牛、农器、种子、军粮等事。若乃农牛,如前表奏,小邦京中鲜有畜使者,外方农民虽产之,饶者畜养亦不过一二头,贫者多以耒耕,或相赁牛而使之。今外方牛畜,悉因全罗道粮饷转输,以至饥困,损失者大半。农器,则小邦人民元来未有赡庀者,此皆虽不得如数,并当随力供办。种子,则百姓趂年畊作,以修贡赋用,其余以为粮料,稍存若干斗斛,以备明年耕种。以故虽或户敛,殆是不多硕耳。军粮,则大军之后,小邦元来蓄积,除逆贼攘夺外,悉因供亿留屯军马及追讨军马,罄竭无余。中外臣民征敛者累度,犹不连续,且又泛计种子、蒭秣,接秋军粮凡几万硕,此则何从而致之耶!况今逆贼日益蔓衍,侵及庆尚道金州、密城,加又掠取南海彰善、巨济、合浦、珍岛等处,至于滨海部落悉皆侵夺,以故凡所征敛,难于应副。而庆尚、全罗贡赋,皆未得陆输,必以水运。今逆贼据于珍岛,兹乃水程之咽喉,使往来船楫,不得过行。其军粮牛料种子虽欲征敛,致之无路。然不敢违命,当以力尽为限。但念所谓农器、农牛、谷种、粮料,则斯皆百姓之资生,如尽夺而供给,乃此三韩之遗噍,实荐饥以耗沦!愚情悯望之在兹,睿鉴裁量之何似。(17) 高丽所上陈情表,可谓百般推诿,通篇都在讲其困难。《高丽史》对于这类陈情表,以及高丽如何应付蒙古需索的情况,作为重点叙说内容。尽管没有评论的言辞,但其立场相当明显,充满对于高丽的同情与理解。朝鲜王朝史官在编此书之时,寄托着对宗主国明朝同样的情感。尽管明朝对朝鲜王朝并没有与元朝对高丽同样的索取,但是明初连年的处女与火者需索,宦官的来使,也使得当时朝鲜王朝疲于奔命,不堪重负。(18)所以《高丽史》对于这类史实的叙述,既表达着藩国的无奈,也显示着藩国并非逆来顺受的自主和抗争意识。 陈情表不够,高丽接着派断事官沈浑上表,继续请命,力图使忽必烈汗解除这种需索。其曰: 经略使史枢与忽林赤、赵良弼、王国昌、洪茶丘等议农牛、农器、种子,必定其成数,多般诘责。兹用约以农牛一千一十头、农器一千三百事、种子一千五百硕,寻委中外,当及农时。又于今年内续后须索,仅可得农牛九百九十头,以定其数。使臣沈浑继至,复谕之以农牛等事。窃念向件元约数外,农牛农器之今未足办者,渐次当依元数。其军马接秋粮饷,限以力尽,不令受饥。噫!此百姓皆是皇帝之百姓。乃此农牛、农器、种子一皆收夺,使失其业,则恐百姓决定饥死。其又在此者役烦力竭,不堪困苦,而从逆贼者,靡有歉艰,则焉知愚民有所贰于彼哉!圣鉴若知如此,必曰何不揆力陈实,早达宸所,使我百姓至于此极?然则谁当任其责?兹用昧死,庶几一晓于哀悰!(19) 此表中,尽管高丽表示尽力置办,但更重要的是在为百姓申诉苦楚,申说一旦农牛、农器、种子都被收走,百姓将无以为生,只能干坐等死,或许因此而走向叛逆,而“此百姓皆是皇帝之百姓”,相信皇帝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实际上这是表达对需索的抗争,表示无论高丽君臣还是百姓,都不堪其扰,无法承受此重负。 元宗十三年(1272年)正月,赵良弼从日本回到高丽,并带来日本使臣12人。元宗马上派使臣前往大都报告,上表祝贺。同年十二月,元复遣赵良弼前往日本招谕,这次却不如第一次顺利。元宗十四年(1273年)三月,赵良弼抵达日本大宰府,不得入国都,只得再次回到高丽。赵良弼的两次出使日本都经高丽前往,高丽国王给予了很大方便和帮助。在蒙古派使臣前往日本之同时,蒙古大军在忻都、洪茶丘的指挥下,截止到元宗十四年(1273年)四月,攻占了三别抄所占领的朝鲜半岛东南沿海诸岛,珍岛、耽罗先后平定,扫清了朝鲜半岛东南诸岛的障碍,为征讨日本作了准备。对于征讨经过,《高丽史·忠烈王世家》予以叙述,但相当简略。 有鉴于第一次征讨日本前,高丽只是被动应对元朝的需索,在第二次征讨前,高丽国王主动出击,试图参与其决策过程,以尽可能地限制蒙古将领的权限及其对高丽的侵扰。第二次征讨日本决策之际,高丽忠烈王正在大都,亲受谕旨。《高丽史》对决策过程作如下记述: 王至上都时,帝在阇干那兀,王遂如行在。乙未,谒帝。帝宴王,仍命从臣赴宴。先是,王使朴义奏曰:“东征之事,臣请入朝禀旨。”帝许之。忻都、茶丘、范文虎皆先受命。茶丘曰:“臣若不举日本,何面目复见陛下!”于是约束曰:“茶丘、忻都率蒙、丽、汉四万军发合浦,范文虎率蛮军十万发江南,俱会日本一歧岛。两军毕集,直抵日本,破之必矣。”王以七事请:“一,以我军镇戍耽罗者,补东征之师;二,减丽、汉军,使阇里帖木儿益发蒙军以进;三,勿加洪茶丘职任,待其成功赏之,且令阇里帖木儿与臣管征东省事;四,小国军官皆赐牌面;五,汉地滨海之人并充梢工水手;六,遣按察使廉问百姓疾苦;七,臣躬至合浦阅送军马。”帝曰:“已领所奏。”(20) 从中看出几点:第一,高丽国王对参与东征之事,非常重视,他先让大臣上奏,要入朝亲受东征之旨,不想由其他朝臣传旨,以争取主动。第二,对于排兵布局,忠烈王提出他的七点见解,直接参与决策过程,这是高丽国王变被动为主动的一种努力。从他所提出的七点建议看,一则希望少用汉军和高丽军,多用蒙古军队,于水手也希望多用汉地之人,不要专门依靠高丽水手,以减少高丽王朝的负担;二则削弱洪茶丘的职位,因为洪茶丘是其死敌。与此同时,忠烈王希望由阇里帖木儿与他共同掌管征东事项。忠烈王这么做,意图十分明显,就是不希望在东征过程中受制于人,更不希望因为这次出征让政敌得以再次掌权从而影响高丽的国政。《高丽史》也对此过程做了详细叙述。尽管忽必烈并未采纳忠烈王之建议,但对他的意见还是给予了重视。九月丙辰,征东元帅府镇抚也速达赍二份文书来,乃是专为约束蒙古征东军队,严禁蒙军中作奸犯科者: 其一,奉圣旨:委忻都、茶丘、范右丞、李左丞征收日本行中书省事,即目军马调度,据本国见管粮储船只梢工水手,一切军须,请照验行下合属如法准备,听候区用,勿值临时失误。其一,经行去处,窃恐不畏公法之人,放火烧草,事系利害,请照验行下合属出牓禁约。如违,罪有所归。(21) 这两条约束,可以说是对忠烈王所提七条建议的回应,免得征东将领胡作非为,伤害高丽。尽管《高丽史》对蒙古东征军之危害并没有详述,但从忠烈王在第二次东征之前的积极努力可以看出,为了避免东征军的危害,忠烈王的主动努力,受到忽必烈重视,获得了回报。 可见,《高丽史》对在战争准备阶段,高丽王朝如何从被动应对,巧妙周旋,极陈困难,到第二次征讨前,高丽国王争取主动,做了系统的书写,凸显了高丽王朝对于宗主国元朝的敷衍、抗争,与其争取独立自主的努力。 第二,《高丽史》对高丽于战争前后所耗费的人工、粮食、马料及遭遇的困难予以详述。 《高丽史》对于高丽为元征日本耗费物资、人工,造成对百姓的妨碍等情况,不厌其详地加以叙述,充分显示高丽为元征日本付出了巨大代价。如:元宗“十五年春正月,元遣总管察忽监造战舰三百艘,其工匠役徒一切对象,全委本国应副……兴役催督甚严……于交州道各为部夫,使征集工匠役徒三万五百余名,起赴造船所。是时,驿骑络绎,庶务烦剧,期限急迫,疾如雷电,民甚苦之。”(22)元宗十五年(1274年)二月甲子,高丽国王派遣别将李仁前往元朝汇报准备情况,将他们所做的事情和所耗粮饷,无分巨细,一一上奏,特别表明高丽面临巨大困难,百姓因之更加穷困,“乞皆蠲免,以惠远人”。(23)督造船只者是洪茶丘,他虽出身高丽,但任元将领,只为元朝办事,对于高丽所提要求,并不予以重视,高丽对他深恶痛绝。 高丽常常跟元朝算经济账,对于他们所提供的粮草数目,时时向元朝禀报,一笔一笔地算清。忠烈王三年(1277年),高丽遣使上书中书省,其中有言:“小邦自至元七年以来,征讨珍岛、耽罗、日本大军粮饷,悉于百姓科收,尔后见在合浦镇边军、耽罗防护军、盐白州归附军并阔端赤,一年都支人粮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九石二斗,马牛料三万二千九百五十二石六斗,皆以汉斗计,亦于百姓科收。今者所遣屯田军三千二百并阔端赤等粮料,更于何处索之?”(24)特别提及是以汉斗记,可见,高丽是多么在乎这些粮草。这是在第一东次征时,高丽所筹集的粮草。《高丽史·兵志》更详细叙述了高丽如何为第二次东征筹集军粮而费尽心机。 忠烈王三年二月,令诸王百官以至庶民,出米有差,以充洪茶丘军粮。四年正月,以西海道丁丑年转米给元帅茶丘军。五年四月,遣使诸道审检兵粮。七年三月,分给官绢二万匹于两班及京外民户籴兵粮。十月,发龙门仓兵粮给领府。八年四月,东征所支兵粮十二万三千五百六十余石。九年二月,命各道禄转未输京者悉充军粮。三月,令诸王、百官及工商、奴隶、僧徒出军粮有差。诸王、宰枢、仆射、承旨,米二十石;致仕宰枢、显官三品十五石;致仕三品显官、文武四五品十石;文武六品、侍卫护军八石;文武七八品参上解官六石;东班九品参外副使校尉南班九品四石;正杂权务队正三石;东西散职业中僧一石;白丁抄奴所由丁吏诸司下典独女官寺奴婢十斗;贾人大户七石;中户五石;小户三石。唯年七十以上男女勿敛。(25) 这段史料记录高丽王朝为筹集军粮,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其中可见几点:第一,东征日本期间,为了筹集军粮,高丽王朝上至国王,下至贩夫走卒,都必须筹集定量的军粮,以保证前线军需。第二,充分说明,征讨日本给高丽社会带来的损害是全方位的,几乎无人可逃。第一次征讨之前,蒙古军队来高丽军屯,生产粮食,可以给高丽减轻军粮的负担;第二次出征之前,似乎并没有再行军屯之事,故而高丽王朝只得全民动员,人人出力。第三,《高丽史》在《兵志》中将筹集军粮的问题予以陈述,可印证《世家》部分对于军粮等物资供应的细致叙述,充分说明关注这部分史实之必要性。 《高丽史》卷二十九《忠烈王世家》忠烈王六年(1280年)十月戊戌条,特地收录一份元东征军事牒文书,主要涉及士卒逃亡事故及其处置办法。较之叙述征讨日本的战事经过,此牒文书篇幅长出数倍。这一方面说明这是当时一件大事,同时也反映朝鲜王朝修史官一种特别的心态,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同年十一月,高丽再次上书中书省,汇报准备情况,曰:“小国已备兵船九百艘,梢工水手一万五千名,正军一万名。兵粮以汉石计者十一万,什物、机械不可缕数,庶几尽力,以报圣德。”(26)这也是一篇极长的表文。同一卷中收录这两个极长的表文,显示高丽为征讨日本做出了巨大努力和代价。在朝鲜王朝修史官看来,元征高丽,如果没有高丽的准备与付出,大概也是不可行的,此举对高丽社会的影响也是深远的。 第三,《高丽史·忠烈王世家》对两次元东征日本经过叙述简略,且所记史实以高丽将领为中心。 至元十一年(1274年)十月,元丽联军第一次征讨日本,日本称之为“文永之役”。《高丽史·忠烈王世家》,叙述此次战争,只有数行: 冬十月乙巳,都督使金方庆将中军,朴之亮、金忻知兵马事,任恺为副使;金侁为左军使,韦得儒知兵马事,孙世贞为副使;金文庇为右军使,罗裕、朴保知兵马事,潘阜为副使,号三翼军。与元都元帅忽敦、右副元帅洪茶丘、左副元帅刘复亨,以蒙汉军二万五千、我军八千、梢工引海水手六千七百、战舰九百余艘征日本。至一歧岛,击杀千余级,分道以进,倭却走,伏尸如麻,及暮乃解。会夜大风雨,战舰触岩崖多败,金侁溺死。(27) 至元十八年(1281年),元朝第二次东征,日本称之为“弘安之役”。对于此次征讨日本的经过,《高丽史·忠烈王世家》也只有寥寥数行字,其曰: 七年五月戊戌,忻都、茶丘及金方庆、朴球、金周鼎等以舟师征日本。 癸亥,行省总把报:是月二十六日,诸军向一歧岛,忽鲁勿塔船军一百十三人、梢手三十六人,遭风失其所之。遣郞将柳庇告于元。 六月壬申,金方庆等与日本战,斩首三百余级;翼日复战,茶丘军败绩,范文虎亦以战舰三千五百艘、蛮军十余万来会,值大风,蛮军皆溺死。 八月己卯,别将金洪柱自合浦至行宫,告东征军败,元帅等还至合浦。 是月,忻都、茶丘、范文虎等还,元官军不返者,无虑十万有几。 十一月壬午,各道按廉使启:东征军九千九百六十名、梢工水手一万七千二十九名,其生还者一万九千三百九十七名。(28) 综合这两段史料,可知几点:第一,叙述相当简略,说明《高丽史·忠烈王世家》对于这次征讨日本的战争,并不重视;或者说,叙述战争经过,并非其关注的重点历史事件。第二,在如此简单的叙述中,其内容选择值得关注,重点介绍高丽军队的将领以及建制情况。首次东征,高丽军队尽管只有八千人,但是分左、中、右三路,各有将领指挥,对于元军将领,一笔带过。尽管从人数上看,高丽军队是绝对的少数,但是在《高丽史》的叙述中,却是主要关注的对象。第二次东征的叙述,依然是以高丽将领优先,既点出了随军征讨高丽将领的名字,书中所记录唯一一场胜仗,还是高丽将领金方庆所指挥的高丽军队,斩首三百级。对于元军战事情况,未提一场胜仗,只述其败仗。第三,具体战事情况,叙述极其简略,两次战败,都提及了“大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东征失败的直接原因。第四,两次战争的叙述,都提及了具体的损失。首段史料中,除提及战舰败没外,特别提及左军使“金侁溺死”,这是高丽溺死的最高指挥官。而在随后的《年表》中,则曰:“十月,金方庆与元元帅忽敦、洪茶丘等征日本,至一歧战败,军不还者万三千五百余人。”(29)第二段史料对于元军伤亡情况,有多个数据,十分清晰地呈现出东征伤亡之惨重。在下文《年表》中则曰:“元至元十八年,忠烈王七年五月,金方庆与忻笃(都)、茶丘征日本,至覇家台战败,军不还者十万有奇。”(30)这与第一次征讨的叙述类似,字数不多,叙述简略,但是丝毫不掩饰其漠视的态度。 可见,在《高丽史·忠烈王世家》对这场战争的叙述中,高丽军队是主角,蒙古军队只是配角,日本海战则作为背景而已,这显示《高丽史》并未全面叙述这场战争,而是重在揭示高丽军队在其中的作用,做一种选择性的历史书写。 《高丽史节要》继承和发挥了《高丽史》的这种叙述原则。以首次东征的叙述为例,其曰: 冬十月,都督使金方庆将中军,朴之亮、金忻知兵马事,任恺为副使;枢密院副使金侁为左军使,韦得儒知兵马事,孙世贞为副使;上将军金文庇为右军使,罗裕、朴保知兵马使,潘阜为副使,号三翼军。与元都元帅忽敦、右副元帅洪茶丘、左副元帅刘复亭,以蒙汉军二万五千、我军八千、梢工引海水手六千七百,战舰九百余艘,发合浦。越十一日,船至一歧岛,倭兵阵于岸上。朴之亮、赵抃逐之,倭请降而复战。茶丘与之亮、抃,击杀千余级。舍舟三郞浦,分道以进,所杀过当。倭兵突至冲中军,方庆拔一嗃矢,厉声大喝,倭辟易而走。之亮、忻、抃、李唐公、金天禄、申奕等殊死战,倭兵大败,伏尸如麻。忽敦曰:虽蒙人习战,何以加此!诸军终日战,及暮乃解。方庆谓忽敦、茶丘曰:我兵虽少,已入敌境,人自为战,即孟明焚舟、淮阴背水者也,请复决战。忽敦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策疲战大敌,非完计也。而刘复亨中流矢,先登舟故,遂引兵还。会夜大风雨,战舰触岩崖多败,金侁堕水死。(31) 此处叙述,主要有几点内容和特点:第一,高丽军队的作战表现为主要关注的对象,从高丽军队的将官以及部队的安排、分布,再到死伤,所记全部是高丽军队的情况,元朝军队的情况只是简单提及。从这段历史书写看,这场大战似乎高丽军队是主力。第二,在全面介绍高丽军队的情况下,重点突出了金方庆的战功。当日军攻击中军时,中军主将金方庆厉声大叫,率领士卒英勇奋战,“倭兵大败,伏尸如麻”,且得到元军主帅忽敦(忻都)的称赞“虽蒙人习战,何以加此”。金方庆且进言希望速战速决,但未被采纳,以至于夜晚大风雨,战舰触岩而败。这实际上是三、《高丽史》对高丽参与元东征将领之书写吸收了《高丽史·金方庆传》中的内容,后文会加以讨论。第三,故由此看来,战事失败,应该由元军主帅负责。随后提到人员损失惨重,“东征军师还合浦,遣同知枢密院张镒劳之,军不还者,无虑万三千五百余人。”这段叙述乃是综合了《高丽史》的叙述而来,二者在叙述原则上是一致的。 综上所述,《高丽史》对元东征日本之事的历史书写中,关于战争前后高丽如何应对元朝的需索与压力、高丽为此次战争耗费过多少物资与人工,都极尽其详,而对战争的经过,叙述相当简单,即便提及战事,也主要是写高丽将领的战功。呈现高丽在这场战争中所付出的代价和主要表现,是其书写的最主要动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