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高山族各分支的“出草”过程基本一致,一般分为三个阶段:准备、袭击和凯旋(或落败)。“出草”前的准备包括招募人员和占卜,有组织有领导的团队合作会增加猎得人头的概率,也可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个人“出草”的情况极为罕见。出发前一晚须留意梦境,吉梦才可出发,不吉则往后推迟,此为梦占。另有以鸟占来判断是否可以出发,即留意鸟的叫声。出发时除带上武器和干粮外,还会携带装人头的布网袋及一身盛装,在猎得人头凯旋时用。出发后,指挥者须十分留意途中的事象,若遇见蛇、鼠等不吉之兆,则立即返回。整个袭击过程计划周密,有人负责潜伏于道路两侧或草丛树木中协助夹击,有人负责在远处射击,也有人负责在高处放哨,此外还须准备好回撤的最佳路线。袭击的过程短至一两天,长或数十日,近则猎取同族地界内的人头,远则跋涉至他族范围,或从山中出发袭击远在平地的人。“出草”对象可能是族内仇人,也可能是族外敌人,甚或素无恩怨的平民,视“出草”动机而定。若猎得人头而己方无伤亡则为胜利,若己方有伤亡,即便猎得了人头也不算成功,须尽快就地处置好尸体后,偷偷潜回。成功猎得人头后会即刻快速而隐蔽地沿此前选好的路线向部落方向撤回,快到部落时,换上盛装,鸣枪示意和庆贺。“出草”者会割取敌首头发的一部分,装饰于刀鞘或枪杆上。部落男女老少皆出门欢迎凯旋,一般先在部落头目家门前空地绕着头颅载歌载舞。之后,“出草”者会带着头颅,轮流拜访部落头目和长老,然后去有病患的人家,用头颅帮助祛除病魔,所到之处皆盛情款待。“出草”者一家须杀猪,并以小米、酒、槟榔等物祭祀头颅。祭祀完毕后准备人头架,将头颅放入架上,待其腐坏再晾干后,集中供奉于公廨,或放置于头目家或专门的祭屋内,也有少数族群祭祀过后直接掩埋头颅或弃置于特定地方。 台湾高山族的“出草”习俗有如下文化特征: 1.仪式与禁忌并行。在台湾高山族的“出草”过程中,伴随着不同阶段的仪式活动及相关禁忌。准备阶段的仪式包括占卜、为战士祈福,以及通过仪式去除战士身上的“恶灵”,意即扫除战士前进中的障碍,如内心的不安、气愤等情绪。有的会在战士出征几日未归时,在家中举行仪式,祈求祖灵保佑他们平安归来。凯旋时的仪式是盛大的猎首祭,但若己方有伤亡,则会单独为伤者举行驱魔仪式,为死者举行招魂仪式。同时,男子“出草”时,其家人须遵守一系列禁忌,目的是帮助他顺利猎得头颅,而且不受伤害。例如在布农人,自战士出发之日起,家人便禁止触摸锄头和织布机。[注]泰雅人则须燃起新火,保持不灭,且忌讳接触生麻,不可赠予或借予他人物品,不随意让他人进屋及交谈等。[注]如若“出草”不顺利,族人会认定是由于某人触犯了某项禁忌,且直至找出这个人并严惩才作罢。即便顺利猎得头颅,猎首者及家人也还要遵守某些禁忌,例如南势阿美人在举行猎首祭时,猎首者一家八日内不吃米饭,仅食用糯米或糕以及粟酒,副食只吃姜及盐,且八日内不得洗澡,亦不得洗手洗脸。[8](P174~175) 2.过程隆重而谨慎。“出草”通常是一项集体性的活动,但参与者并不仅限于出征的团队成员,也包括部落的头目、巫师、司祭长以及家人等,尽管他们并不直接参加猎首。头目是活动的见证人和主持者;司祭长负责仪式的操办;家人为出征的男子准备干粮,并遵守一系列禁忌;巫师负责召唤战士的亡魂。总之,部落成员集体合作方能完成一整套程序。尤其是当猎得首级凯旋时,部落中无论男女老幼皆会参与猎首祭,接连数日的集体饮酒、舞蹈、祭祀,堪称一次规模盛大的“集体欢腾”。但另一方面,“出草”又是一项非常具有危险性的活动,需要冒着反被对方猎首的巨大风险,所以必须高度警惕,谨慎对待。“出草”前的鸟占、梦占,其间需遵守的一系列禁忌等,都充分说明了高山族对于“出草”所持的谨慎态度。 3.动机明确而多样。“出草”并不等同于战争,也非随意的杀戮,而是有预谋、有准备、有明确目的的一种文化行为。一些学者亦认为,“出草”的目的只在取得敌人首级,并非全为消减敌人的势力,可理解为一种象征性与仪式性的行为,[注]或是一种近乎文化规范、遵守祖先戒律和勇武的传统。[2](P117)每一次“出草”都有特定的原因,从文献资料的统计来看,各族群的原因从4项到21项不等,且没有两个原因完全相同的族群。动机的多样性也显示了猎取首级对于台湾高山族的重要性及不可替代性。在台湾高山族的观念中,人的头颅具有一种神秘的灵力,能够给部落带来作(猎)物丰收、禳灾祛病、人丁兴旺等功效,猎取对方首级并举行“猎首祭”后,头颅就成为庇佑本部落神灵的一员。因此,台湾高山族不是简单地砍杀头颅,而是视之为达成其他更深层目的的一种手段,其背后的动机具有多样性,这正是后文要考察的内容。 三、台湾高山族“出草”的原因 “出草”作为一项已消逝的习俗,其细节大部分要依赖文献记载,再辅以田野访谈资料的印证和补充。如前所述,《蕃族调查报告书》与《番族惯习调查报告书》两套丛书对台湾高山族的“出草”过程做了较系统的梳理。笔者也于2017年4月间赴台进行过田野访谈。该两套丛书是根据“台湾总督府临时台湾旧惯调查会”对全台湾岛高山族族群的田野调查编写而成,负责该调查任务的核心人员为小岛由道、平井又八、河野喜六及佐山融吉四位,约聘人员为森丑之助、伊能嘉矩等具备人类学、历史学等相关学科知识的专家,兼职人员大多为警察或学校老师。两套丛书虽是“台湾总督府”殖民地文献的一部分,但具有浓厚的民族志性质。因当时的调查具有较强的系统性和科学性,且涵盖族群广泛,加之当时的高山族社会尚未产生太过显著的社会变迁,故这两套丛书提供的民族志资料成为研究高山族传统社会文化的绝佳素材。两套书针对同一时段的同一主题,可互为印证,相互补充。此处将两套丛书中有关“出草”原因的内容提取出来,归纳成表格,以资对比,再做讨论。 由表1可知,台湾高山族族群“出草”的原因主要可归纳为“证明能力”“宗教祭祀”“复仇”“解决纷争”及“其他”等项: 1.证明能力。泰雅人、赛夏人、排湾人、邹人、布农人、赛德克、太鲁阁人均可见“彰显个人勇武”这一因素,其中,泰雅人、赛德克人还会通过“文面”的方式来突显其能力,“出草”的成功与否及猎得头颅的多寡,是决定能否文面及花纹选择的重要前提。赛德克人男子猎首成功后,将头颅吊挂在谷仓周围,以此作为证明其个人能力的宣示。卑南人“valisen级青年为了破格晋级”是指跳过常规的训练,通过“出草”直接晋升为vangsarang级,[注]标志着正式成为成年男子。此与泰雅人男子“为挤入成年人之列”原因相同,均是将“出草”作为晋级的一种渠道。阿美人则是通过“出草”宣示“新编阶级组织的勇猛气概”。由此可见,对于所有族群而言,“出草”都是证明个人或集体能力的一种方式。 因为“出草”成功可以证明自身的能力,所以“出草”也是高山族争取与获得社会地位极重要的途径与方式。譬如,花莲港的阿美人将未参加“出草”者视为乳臭未干的孩童,新移入者要参与当地人的“出草”和馘首祭后,才能取得当地人身份卑南人馘首数目多者可以和头目争夺势力甚至凌驾于其上,以此博得社会声誉;[注]邹人的猎首中,每一个首级都可分成几个等级的战功,刺伤者、斩首者、携回头颅者,都各有表示其勇武的不同称号;[注]泰雅人与赛夏人在未“出草”之前不被承认为本族人而不施予本族象征的面部刺青(文面),而多次获得首级者除允许刺青外,还可穿戴和装饰其他身体饰品,受到族人尊重;[注]排湾族猎首成功者则不仅受到族人赞赏,亦可获得身体装饰,有的社群还以锅或镰刀奖赏“出草”者。[注] 表1台湾高山族族群“出草”原因汇总表 2.宗教祭祀。“出草”在除赛夏人之外的高山族族群中都与宗教祭祀密切联系。布农人、阿美人和赛德克人直接用头颅祭祀,目的是为了祈祷神灵能赐予丰收。其中,阿美人认为荒年须“出草”的理由是为取悦神灵“Malataw”,以便带来丰收,且“出草”前每日持续不断地跳舞,此过程会使得舞者的舞技更加精湛。[注]泰雅人为了避免疾病的流行而猎头祭祀;[注]邹人和太鲁阁人则兼具为了丰收和防止疾病两个原因。[注]卑南人在猎得头颅后会举行一系列祭祀活动,其中一项是朝东、西、南、北方向及上天呼唤不同神灵的名字,感谢神灵的恩惠并祈求其守护族人的威武与幸福。[注]同时,卑南人认为人头对田地、播种、狩猎和人丁繁衍具有重要意义,成功的“出草”与丰收丰猎有着密切关系。[9](P28~32)排湾人是祭祀活动最多的一族,其与“出草”有关的祭祀主要出现在出阵时的祈祷和猎获首级后的“首级收藏祭”,以及每年粟祭时的祭祀头颅架。[注]此外,大多数族群在举行完“出草”相关祭祀活动后会随之进山狩猎或下海捕鱼,可推测其意在企盼取悦神灵后所带来的作(猎)物丰收。只有赛夏人的祭祀活动似乎与“出草”全然无关,相关资料显示,赛夏人的四个重大祭典祖灵祭、春社、矮灵祭和祈天均与“出草”无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