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官私之别:钱大昕与四库馆臣的分歧 上文已经指出,钱大昕认为刘知几“疑古惑经”的动机在于“避祸保身”,其实只是钱氏的一种推测,这一推测并不符合刘知几本意。但是,钱大昕为何如此推论?要回答此问题,必须对钱大昕所处历史语境加以分析,才能真正探知原因。换言之,必须先了解钱大昕推测的指向,其言论是针对谁而发? 笔者认为,钱氏言论似是针对《四库全书》及《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众所周知,由于《四库全书》的官方背景,其颁布以后,“乾、嘉诸儒于《四库总目》不敢置一词,间有不满,微文讥刺而已。”(19)所以,钱大昕不便明言指向,但其推测与四库馆臣的立场差异是极为明显的。 钱大昕此文作于嘉庆八年,而在此之前,《四库全书》已经编纂完成,《总目》也已于乾隆六十年正式颁布刊印。《四库全书》的编纂及其对《史通》一书的态度,直接构成钱大昕此推测的语境。因此,有必要考察一下四库馆臣对《史通》一书的评价。 《四库全书》编纂时,依书籍之重要程度,分为应刻、应抄、应存三类。最终成书时,共收录《史通》及《史通通释》两种版本,并将《史通会要》、《史通评释》、《史通训故》、《史通训故补》列为存目。其收录的两书中,《史通》为“内府藏本”(实为张之象刻本),保留《疑古》和《惑经》两篇。而在所收录的《史通通释》中则将《惑经》一篇删去,仅保留《疑古》一篇。这种处理方式表明四库馆臣对《史通》一书的态度颇为矛盾。一方面,四库馆臣对《史通》极为重视,直接收录两种版本,并将多种注释本列入存目;但另一方面,似又心有不甘,因而在收录《史通通释》时,将其《惑经》一篇删掉,以较为隐晦的方式展示其对不同思想的不满。 与之对应,《总目》中的评价也反映出四库馆臣的矛盾态度。在《总目》“史部”之中,“直接引用并指明出自《史通》者有50余处”,“作为单部史书,在史部中的引用和记叙的数量之多是罕见的”。(20)此外,在经部、子部、集部诸书提要中,也有多处直接引用《史通》。四库馆臣对刘知几的史学贡献是极为认可的,《总目》中有大量推崇言论,例如,在“史评类叙”中言:“考辨史体,如刘知几、倪思诸书,非博览精思,不能成帙,故作者差稀”。(21)“子元于史学最深,又领史职几三十年,更历书局亦最久,其贯穿今古,洞悉利病,实非后人之所及。”(22)又言“刘知几博极史籍,于斯事为专门”。(23)“刘知几深通史法”。(24)“其缕析条分,如别黑白,一经抉摘,虽马迁班固,几无词以自解免。亦可云载笔之法家,著书之监史矣。”(25)深通史法,洞悉利病,此类评语出自严苛的四库馆臣之口,实属不易。 另一方面,在肯定刘知几史学观点的同时,四库馆臣对于疑古惑经的思想,抨击力度亦属空前。在《史通提要》中,四库馆臣评论:“性本过刚,词复有激,诋诃太甚,或悍然不顾其安……《疑古》、《惑经》诸篇,世所共诟,不待言矣。”(26)世所共诟,不值一驳,是四库馆臣对于“疑古惑经”思想的直接批评。此外,《总目》中凡与此有所涉及者,皆不忘随时申明。浦起龙《史通通释》曾为刘知几加以辩护,对此,四库馆臣在《史通通释提要》中言:“惟《疑古》、《惑经》诸篇,更助颓波,殊为好异。”(27)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叔琳对“疑古惑经”深为不满,因此,四库馆臣在《史通训故补提要》中加以肯定:“惟起龙于知幾原书多所回护,即《疑古》、《惑经》之类,亦不以为非。此书颇有纠正,差为胜之耳。”(28)再如,清代学者孙之騄撰《考定竹书》,对《史通》多所征引,对此,四库馆臣指出:“然之騄爱博嗜奇,多所征引而不能考正真伪……又刘知几《史通·疑古篇》中排抵舜禹,以末世芬操心事推测圣人,至为乘谬,而一概引用,漫无辨正。”(29)又如,邵泰衢撰《檀弓疑问》,“摘其可疑者,条列而论辩之”,虽对儒家经典提出质疑,但未曾偏离伦常名教,因而能够为四库馆臣所接受,此书与《史通》在内容上并无太多牵连,而四库馆臣仍不忘借机批驳,“(邵泰衢)都皆明白正大,深中理解,非刘知几之横生臆解,惑古疑经者可比”。(30) 总之,四库馆臣对《史通》的态度是颇为矛盾的,在肯定其史学贡献的同时,极力批驳其疑古惑经的思想,笔锋所及,对于一切为其辩护的言论,如浦起龙之言也连带抨击,不遗余力。甚至,相较于刘知几的思想,四库馆臣对于为刘知几辩护的后世学者,更为不满,警诫后来的意图十分明显。这一意图更加直白地反映在纪昀所著《史通削繁》中:“此真不待辩之纰缪。即有所激,何至于此!浦氏爱奇,又提唱其词,曲为之说,故为大言以骇俗,抑又甚矣!盖子玄之论,犹以愤激立说;浦氏之注,直以诡异取名耳。”(31)《四库全书》在收录《史通》和《史通通释》二书时,一者全书保留,一者加以删削,正是这一态度的直接体现。 钱大昕对于《总目》是认真阅读过的,在《十驾斋养新录》中,钱氏提出:“如《石刻铺叙》,本庐陵曾宏父撰,与南丰曾惇字宏父者绝不相涉,而识以为一人。囊岁李南涧刊此书,予始为考证,今《四库全书总目》即采予说也。”(32)既有阅读经历,再加上超凡学识,四库馆臣对刘知几“疑古惑经”的批判立场,对为其辩护者的不满态度,钱大昕当不难体认。《总目》的官方背景,钱大昕自然也是非常清楚。甚至,笔者认为,在《总目》问世以前,钱大昕或许就已了解其立场。众所周知,主持《四库全书》编纂、总括四库提要之人为纪昀。而纪昀与钱大昕是至交好友,二人为乾隆十九年同榜进士,此后曾一同参与编纂《热河志》,关系密切,往来极多。《总目》中的《史通》和《史通通释》两篇提要,极有可能是出自纪昀之手。将两篇提要与《史通削繁》进行比对,可以发现相合之处颇多。从时间线索来看,纪昀所撰《史通削繁》完成于乾隆三十七年,而四库馆开于乾隆三十八年,《总目》中《史通》和《史通通释》两篇提要撰写时间虽不可考求,但必然晚于《史通削繁》之撰著。另外,《史通》中“秦人不死,验符生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两句,浦起龙未能考知出处,而纪昀则考证其一出《洛阳伽蓝记》,一出《魏书·毛修之传》,并将其收入《阅微草堂笔记》中,俨然视为自己的学术成果。以纪昀之地位声望,应无攘窃他人成果之可能。因此,两篇提要极有可能为纪昀所撰。而以纪昀与钱大昕交往之密切频繁,未必不会在《总目》成书以前就曾有过交流。(33)在《总目》问世之前,钱大昕就应该非常清楚官方对刘知几“疑古惑经”的态度。但在此种语境之下,钱大昕仍然别出新解,发出了与四库馆臣不同的声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