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现实关怀:推测背后的思想意蕴 钱大昕推测刘知几“疑古惑经”目的在于避祸保身,是针对四库馆臣的官方态度而发,并不符合刘知几本意。程千帆先生曾经指出:“浦、钱之意,不过欲为子玄疑古惑经之论曲为开脱耳。”(34)此言诚有见地,不过,我们仍然要追问:钱大昕为什么要为刘知几訾议上圣的思想开脱?笔者认为,钱大昕此处其实是借评论《史通》表达自身关怀,别寓微意。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钱大昕推测背后的意蕴指向。 (一)清廷文网严峻背景下自身心境的委婉表述 首先,钱大昕将刘知几“疑古惑经”思想解读为“志在避祸”,其实是在清廷文网严峻的背景下,阐发自身心境的一种委婉表述。有清一代,文网严峻,文字狱屡兴,就史学领域而言,先后有庄廷鑨《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等。政治高压之下,考据学兴起并得以大盛于世,学者将精力倾耗于传统文化典籍,为之进行疏通、清理与总结的工作。考据方法被引入史学之后,学者也主要施力于古代史,而不敢倡言当代。正如李宗侗所指出:“清代以厉行文字狱之故,学者遂不敢研究明史及当代史,故清代史学家只最初有数人,季世有数人,中间只有历史考证家,而无纯粹史学家。”(35)在当时文网严峻的语境下,当代史研究与撰著成为禁区。 乾嘉时期,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赵翼《廿二史札记》并称为三大考史专著。其中,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并未涉及清廷官修之《明史》,而赵翼虽然涉及,但其评论则极尽颂承之能事,认为:“近代诸史,自欧阳公《五代史》以外,《辽史》简略,《宋史》繁芜,《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稍为可观,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36)平心而论,《明史》之编纂质量,在官方设馆所修诸史当中虽属上乘,但远远没有达到完善的程度,赵翼极力颂扬,讳其缺失,正是文网严峻背景下,力求周身自保、远避疑忌的表现。而怀此顾虑者,当然并非赵翼一人,“《明史》一书,清代学者以其为钦定之故,率有褒无贬,或箝口不道,以远疑忌”。(37)钱大昕对于清廷官修《明史》,同样也是小心翼翼,避免因谗谤而招祸。钱氏著作此种态度至为明显。钱氏史学代表作为《廿二史考异》,成书于乾隆四十五年,此时钱大昕早已致仕归乡,任教于书院之中,其中并未涉及《明史》。在《十驾斋养新录》中,虽然有“明史”一条,但钱氏评论:“议论平允,考稽详核,前代诸史莫能及也”。(38)以考据之作,犹然不敢论及《明史》,笔记中偶有涉及,也是极尽颂扬,正是碍于《明史》的官修背景的表现。众所周知,乾隆五十年以后,文字狱数量显著减少,清廷文网渐松。(39)在这种背景下,钱大昕于嘉庆八年撰文,将刘知几“疑古惑经”解读为掩盖诋毁本朝敕撰史书之痕迹,“志在避祸”,与其说是解读刘氏心理,毋宁说是钱氏的夫子自道之言,既是为刘知几思想开脱,也是钱大昕己身心境的一种委婉表达,若非缘于自己的切身处境,断不会有如此体悟。 (二)扭转学界“重经轻史”的不良学术倾向 钱大昕“避祸”说的提出,实际上寓有扭转当时学界“重经轻史”不良学术倾向的诉求。传统社会,经史关系几经演变,自汉至唐,从史附于经到经史分途发展,史学已渐趋独立。《史通》就是在这种氛围中问世的,也是史学独立化的重要表征。因此,《史通》在问世后,已超出一书价值而具有一种符号象征意义。 当乾嘉之世,考据学大兴,学者倾主要精力研治经学,视史学为闲暇消遣之资。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40)既使以史学名世的王鸣盛、赵翼也不例外。王鸣盛曾自言:“余束发好谈史学,将壮,辍史而治经,经既竣,乃重理史业。”(41)赵翼也自称:“资性粗钝,不能研究经学,惟有历代史书,事显而义浅,便于浏览。”(42) 王、赵二人的自述或许并非由衷之言,却也足以反映当时学界经史之间的紧张关系。经尊史卑、经精史粗这一认识可追溯到宋代。理学兴起之后,将“道”或“理”等哲学概念引入史学,“义理史学”由此盛行一时,史学沦为经学附庸,成为理学家发明天理人欲的注脚,失去了独立地位。明末清初,虽然出现过“五经皆史”等说法,但史学地位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乾嘉时期,钱大昕就曾观察到一个现象,“自惠、戴之学盛行于世,天下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43) “性喜史学”(44)的钱大昕对这种现象极为不满,讥讽“三史以下,茫然不知”者不得谓之“通儒”。在为赵翼所著《廿二史札记》作序时,钱大昕曾借机表述了自己对经史关系的观点,在他看来,“经与史岂有二学哉?昔宣尼赞修六经,而《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45)他不仅从历史源流消蚀经尊史卑的思想基础,也提出经史不二、经史无别的鲜明主张。“这篇序文表面上是指责宋、元、明三代重经轻史的偏见,实际上则是向当时一群经学考证家,提出严重的抗议。钱氏虽不持六经皆史之说,但经史无二或经史无别的论点则将史提升至与经完全相等的地位……所以此序可以看作清代史学家的独立宣言”,“其为史学争自主的意态是十分明显的”。(46) 在乾嘉“荣经陋史”的学术语境下,我们便不难理解钱大昕为《史通》开脱之微意。钱大昕一直抱有扭转“重经轻史”不良倾向的学术诉求,力图使史学摆脱经学束缚,独立发展,提升其地位。而《史通》作为清前唯一专门探讨史学理论议题的专书,既是在经史分途的背景下撰就问世,也是史学独立化的重要表征,极具符号象征意义。自晚唐至清中叶,《史通》命运几经沉浮,史学观点虽然获得认可,但“工诃古人”尤其是“诽议上圣”的思想一直使其饱受批判。编纂《四库全书》为乾嘉时期备受关注的学术盛事,代表官方立场的四库馆臣,其态度评价为天下士林所瞩目。四库馆臣对刘知几的批判,收录却加删削的做法,肯定会影响《史通》的传播。缘此,钱大昕将“疑古惑经”的思想解释为“志在避祸”,其意在于抵消这种不利影响,重塑刘知几的形象,改变学界对《史通》的历史记忆。而作为史学独立象征的《史通》必然能够强化史学独立发展的趋向,在一定程度上扭转当时学界重经轻史的不良学术倾向。 (三)私家史学与官方史学的暗中竞争 钱大昕身处乾嘉时期学术圈的中心位置,在学林中享有崇高声誉,与之往来学者人数众多,且多为当世名流。学者之间师承交游对于钱氏的《史通》研究起了相当重要的推动作用,而通过考察可以发现,以钱大昕为中心,乾嘉时期形成了一个“《史通》研究学圈”,其中包括黄叔琳、汪由敦、王峻、卢文弨、王鸣盛、纪昀、陈鹤、顾广圻等人。因此,钱大昕推测刘知几“志在避祸”,亦是为学圈代言,颇有与官方史学暗中展开竞争的意味。此处可以钱大昕生平经历为中心,考察一下乾嘉时期“《史通》研究学圈”的形成。 乾隆十四年,钱大昕22岁时,受学于紫阳书院。时任院长为王峻,同学中有王鸣盛、王昶等人。王峻对钱大昕影响极为深远,钱大昕曾自述:“予之从事史学,由先生进之也。”(47)王峻曾多次校阅《史通》,时间分别在乾隆七年、乾隆十三年,距离钱大昕受学时间不远,师生之间可能会就《史通》一书有所交流。王鸣盛对《史通》也极为熟稔,《十七史商榷》经常援引该书,并特设《史通驳史记》和《史通》两条札记。不惟如此,王鸣盛自言其所著《十七史商榷》即受《史通》启发,其言曰:“评史家得失,有精确者,有苛碎差谬者,前人论之已详,兹不复赘。知幾自序云:‘余历事二主,从宦两京,遍居司籍之曹,久处载言之职,商榷史篇,遂盈筐箧。’予体例与知幾异而‘商榷’之义亦窃取之。”(48)王鸣盛自言《十七史商榷》之命名,即受《史通》启发,其对刘知几之推崇由此可见一斑。王昶虽未留下研治《史通》的学术成果,但曾在乾隆二十六年的会试策题中引及《史通》,也可反映出王昶对《史通》一书极为关注留意。(49) 钱大昕离乡后北上京师,在北京结识一些学者,其中多人都曾关注研治《史通》,如黄叔琳、汪由敦、卢文弨、纪昀等人。钱大昕甫到京师,特意去拜访黄叔琳,此后在京期间,两人时有往还。(50)黄叔琳著有《史通训故补》,是清代第一部评释专著。乾隆十九年,钱大昕会试与纪昀同时成为新科进士。自此以后,钱、纪二人一直保持良好关系,曾共同参与编纂《热河志》,时有“南钱北纪”之称。(51)纪昀曾撰《史通削繁》一书,“所取者记以朱笔,其纰缪者以绿笔点之,其冗漫者又别以紫笔点之。除二色笔所点外,排比其文,尚皆相属,因钞为一帙,命曰《史通削繁》。”(52)此外,乾隆二十一年编修《热河志》时,除钱大昕、纪昀外,同时受命者还有汪由敦。钱大昕与汪由敦此前即已结识。(53)汪由敦对《史通》一书也颇有研究,曾于康熙年间获睹《史通》何焯批校本,并临录何氏评语,将其“时置案头”。(54)此后,汪由敦又于雍正十年,得沈岩所赠《史通》,对其详加校勘。钱大昕同辈学人中,卢文弨也曾长期关注研治《史通》。卢氏以校勘精审著称于世,与钱大昕关系极为笃深,两人文集中存有多封往来书信。卢文弨研治《史通》专力于文字勘校,汇集黄叔琳《史通训故补》、华亭朱氏影抄宋本以及冯舒、何焯、钱曾三家批校本,相互参验,择善而从。其后,卢文弨又得见浦起龙《史通通释》,“叹其精核”,但对其亦有校正,附于书末。(55) 乾隆四十三年后,钱大昕致仕归田,先后执教于钟山书院、娄东书院、紫阳书院等处,培养了一大批学界俊秀,其中陈鹤、顾广圻等人都对《史通》有所研究。陈鹤“少游于钱大昕之门,得其指授,于治史尤勤……盖其一生潜心乙部,亦实自钱氏启之。”(56)陈鹤认为浦起龙所撰《史通通释》一书“条分缕析,世称善本,中所改误字错简,俱明注于当句之下,尤为得体。然亦有不当改而改者。”(57)他因此撰《书史通通释后》一篇,此文“勘订浦起龙舛误之处,弥见细心”。(58)顾广圻也是钱大昕主讲紫阳书院时的学生,(59)同样长期关注研治《史通》,其文集中收录有三篇《史通》校记跋文。(60) 从上文所述可知,乾嘉时期有众多学者投身于《史通》研究,相互之间多有师友交游关系,可以说是形成了一个“《史通》研究学圈”。在此学圈的形成过程中,有两个中心,一为苏州紫阳书院,一为京师。以紫阳书院为纽带,联结了王峻、卢文弨、钱大昕、王鸣盛、王昶、陈鹤、顾广圻;以京师为纽带,联结了黄叔琳、汪由敦、卢文弨、钱大昕、王鸣盛、纪昀。在这两个场域中,钱大昕都居于中心位置。 我们可以发现,上述诸位学人虽然都关注研治《史通》,但他们的观点并不一致,甚至还有较为尖锐的对立情况。在对待《疑古》和《惑经》两篇的态度上,黄叔琳、纪昀深为不满,钱大昕则曲加回护。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分歧差异,与官方、私家立场不同有关。乾隆帝重视史学的社会功能,视为“万世植纲常”的一种手段。《四库全书》的编修以及贯穿其中的禁书运动即是显例:“朕命诸臣办理四库全书,亲加披览,见有不协于理者,……即降旨随时厘正。惟准以大中至正之道,为万世严褒贬,即以此衡是非”。(61)乾隆帝十分重视将纲常名教贯穿于史学。(62)黄叔琳、纪昀都是钱大昕在京师所结识之学者,二人官方背景浓厚,因而受政治因素牵绊较多,更多关注世道人心,注重维护儒家正统思想,为此甚至不惜对《史通》加以删削。(63)而苏州紫阳书院则远离政治中心,虽然也不认同“疑古惑经”的思想,但这些学者治学多趋向于考证路径,既使从这一角度而言,他们也绝对不认同删削古书的行为。因为《史通》一书,不仅是一部史学评论著作,同时也极具史料价值,“钩稽群史……上自《春秋》,下迄并世,繁称博引,详加厘订,每涉一书,必有定评,凡所指陈,不没短长,而尤能钩元提要,以趋端向”。(64)《史通》征引唐前史籍极为广博,不啻于一部唐前史籍提要,而这些书到清代已颇多散佚。对于此类史籍,“刘氏则一再称引,评陟加详,原书虽亡,犹可藉此以窥其大略,是则《史通》之功,尤在宣究曲隐,保存遗佚矣。”(65)钱大昕著作中就有多处以《史通》为史料而进行考证的条目。因此,笔者认为,钱大昕甘冒风险,发出与四库馆臣不同的声音,将刘知几“疑古惑经”思想解读为“避祸”,也含有对官方为维护正统观念而删削古书的不满,其间体现了私家史学与官方史学的暗中竞争关系。 钱大昕在其著述中经常援引《史通》用作考证之资,足证对其十分熟稔。在此基础上,钱大昕推测刘知几“疑古惑经”的动机在于“避祸”。这一推测是针对四库馆臣而发,迥异于传统观点,不啻于是对《史通》的一次“重新发现”。这种解读虽然新颖,但并不符合刘知几本意。钱大昕的推测其实是借评论《史通》阐述自身的现实关怀,别寓微意。 乾隆年间,文字狱频发,对士林学子构成一种巨大的政治压力。对于清廷官修《明史》,学者大都禁口不道,偶有评论,也是极尽颂承之能事,以免疑忌。因此,钱大昕将刘知几“疑古惑经”解读为因恐谗谤敕撰史籍而获罪,与其说是解读刘氏心理,毋宁说是钱大昕在清廷文网严峻背景下己身心境的委婉表述。同时,面对乾嘉时期重经轻史的不良学风,钱大昕的解读也是为刘知几思想曲为开脱,通过“重新发现”《史通》这一史学独立化符号,寄托扭转当时学界重经轻史不良倾向的学术关怀。另外,在乾嘉时期,以钱大昕为中心,以苏州紫阳书院、京师为场域,形成了一个“《史通》研究学圈”,在此学圈中,又有官方与私家的区分。针对官方背景浓厚的黄叔琳、纪昀删削《史通》的行为,钱大昕别出新解,发出与四库馆臣不一致的声音,其实是为私家史学代言、与官方史学暗中展开竞争的表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