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同治、光绪年间钱漕征价制度之实态 光宣之际,江苏清理财政局在该省《财政说明书》中写到,同治年间以来,江苏地丁征价“定章分忙奏报,以时价之涨落为低昂”,漕粮则“本折兼纳,听从民便”,折价“以每届漕米启征时之糙米市价为准奏定”。(63)可见,同治中期确立之钱漕新章,实际已成为晚清之“定制”。在当日以固定化为基本原则的田赋运作中,此种定价机制显得颇为特别。王业键最早发现了该制度的独特性,并对其基本特征做了论述。(64)但在同光年间,江苏的钱漕新章究竟如何运作,其实效又如何,这一问题尚待详细解答。本节考察该时期江苏钱漕征价制度之实态,着重关注历年钱漕征价的调整、业户的实际负担及其差异,及漕粮改折征解等问题。 (一)钱漕征价及其变动 同治四年、五年间,江苏奏准地丁银依据1400文/两之银价,另加公费600文,每两折收2000文,并声明如遇银价翔贵,因时变通。从此后的情形来看,是年银价恰为此后30余年的最低点。就在同光之际的近10年(1866-1874)中,因进口铜价下跌,银价显著提升,涨幅达400—500文/两。(65)由此,江苏地丁征价在同治后期经历了两次上调,相关情况见表1。 同治七年,银价大昂,每两易钱1700余文,丁日昌以州县办公支绌为由,奏准七年上忙为始,每两按2200文征收。此后银价持续增昂,同治十年(1871)贵至每两1800余文。是年,曾国藩奏称,若仍照2200文征收,“则所余不足四百文,抵支各项公费,不敷甚巨”,奏准十一年上忙起,每两按2400文征收。(66)由表1可见,同治十年的银价恰是此后30年的最高点,地丁征价也相应达到此期最高点。上调征价的诉求来自州县官员,他们试图向业户转嫁银贵的压力,以保证公费不因此缩减。中央政府也尊重江苏地方官员的利益,准许三年之内两次酌增征价,业户负担则因此加重。然而,同样面对银贵之情形,同年浙江奏请按市价调整地丁征价,却未获允准。(67) 同光之交,江苏州县公费仍保持在每两600文以上,而银价则渐趋回落。光绪三年(1877),两江总督沈葆桢奏称,“近日省城市肆银价骤减,较之以前相去悬殊”,如照前定征价,“民间输纳未免受亏”。他奏准自光绪三年下忙起,钱粮每两减收200文,按2200文征收。同时,沈氏强调,“钱粮折价本应随时长落”,请自下年为始,每届二、八月上、下忙期,由督抚督同布政使查明市价,据此核准钱粮征价,分别奏报一次。(68)由此,光绪四年(1878)起,江苏巡抚根据上、下忙期银价奏定地丁征价,成为该省定制。 此后近20年,江苏地丁征价始终维持在2200文,而银价则持续下落,光绪十三年(1887)起尤为明显。缘19世纪八九十年代,受铸币滇铜短缺、国际银价下跌的影响,各地普遍出现银贱钱荒的情况。(69)银价显著下落,而州县仍按光绪初年定价征收,其盈余遂有隐性之增加。清季江苏谘议局议员蒋近垣便观察到,同治四年定价时,“银本不贱,官之赢余亦不甚厚,迨光绪十年后,银价渐落,官乃愈肥,民愈瘠矣”。(70)由表1确实可见,光绪十三年起,州县公费维持在600文以上,光绪二十一年达到顶点(700文)。 在甲午战前的30年间,苏属地丁征价相对固定,仅少数年份进行了200文上下调整,其下调尤其迟缓。相较而言,漕粮折价的变动则要灵敏得多,可谓“一岁一税率”,因“糙米市价岁有变迁”也。(71)据现存档案可知,每岁十一月冬漕开征之际,江苏督抚循例奏请本年漕粮本折兼征,并根据是年收成、米价,奏定漕粮征价。从运作层面来看,始自同治四年的漕粮本折兼征、每岁奏定折价已成为新的征价“制度”。但此种历年奏请的办理方式又意味着,在中枢看来,这仍然属于惯例或成案的范畴,终究不同于经制。笔者据历年督抚奏报之漕粮征价与糙米市价,制为表2。 与银价的变动趋势相反,同治四年战争刚刚结束,米价恰为此后30余年之顶点。随着战后的恢复,米价逐渐下落,光绪前中期稳定在每石2400文左右。至19世纪末,又有显著提升。在历年督抚奏定的漕粮折价中,尽管米价部分与糙米市价存在一定差异,但其上、下行的变动趋势是相当吻合的。(72)尤其是在米价变动幅度较大的年份,如同治四年至七年、光绪三年、光绪二十二年至光绪二十六年,漕粮折价均有相对灵敏的调整。 这一弹性的定价机制,与当时田赋征价的固定性原则相当不同,其确立与疆吏的个人因素直接相关。同治四年江苏奏请新章之际,声明当日米贵钱贱,“应俟均平之时,酌中定值,勒石永遵”。(73)户部议覆也强调,该征价应令“各属永远遵守,不准丝毫浮溢”。(74)“酌中定值”“永远遵守”显示,在最初的设计中,苏属章程与他省的固定征价并无不同。此后同治五年、六年因米价平减大幅下调漕价,对于弹性征价制度的确立至为关键。 同治六年冬,米价为2400文左右,较此前两年减至800文以上。曾国藩提议核减漕价,但应留有余地,定为每石3800文。他认为:除米价外,每石至少再收公费1200文,“以为州县运费等款之用”。嗣后米贱之年,每石征收3800文—3900文为率,米贵之年亦收至4200文为止,则小民输将、州县办公均不为累。若本年征价核减过多,将来米贵,再求加增,必不可得,漕务即无法办理。在曾氏看来,漕价的变动应在300文—400文的范围内,核减尤应谨慎,不必紧跟米价。丁日昌则坚持将漕价定为每石3400文,并要求开征之初州县每石另行优减200文。由表2可见,3400文即是米价(2400文)加公费(1000文)而得。是年漕价奏定为每石3400文,较上年核减800文,是表2统计的35年中幅度最大的一次下调。(75) 在米价大幅下落的同治六年,丁日昌坚持将漕价做相应下调,延续了当年米价+定额公费的漕粮定价机制。(76)这意味着:总体而言,漕价赶得上同光年间通货膨胀的步伐,或曰州县的漕粮收入相对稳定。(77)然据表2,我们可以发现州县漕粮收入在甲午前后实有明显的变动。光绪二十年(1894)以前,盈余普遍在800文左右,光绪初年甚至连续数年超过1000文。然至甲午以降,盈余额数减幅明显,其中光绪二十三年(1897)仅有368文,为此期最低。据江南方志所载,同光年间“谷鲜出境”,“米多价贱”,州县漕价“与市价格外从宽”,采办漕米“亦易措手”。光绪十五年(1889)后,“比岁荒歉”,米价渐涨。至甲午战后,“海禁大开,米粮外溢”,以致“钱荒米贵,年甚一年”。然漕价之提升不及米价之上涨,故业户多以折色完纳,州县买米起运,“须将随收公费贴补,方敷购米之用”,盈余自然所剩无几。(78)如光绪二十四年(1898),苏省漕价按每石3150文计算,而州县采办糙粳米,需银4.1元—4.2元,合钱3700文—3800文,每石短绌600文—700文,须于公费内贴补。(79) 甲午战后,盈余的缩减也发生在地丁钱粮领域。光绪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江苏等多省对同治年间议定的钱漕征价进行了调整,核减地丁征价,提解钱漕盈余。这一方面是由于钱价增昂,州县盈余因此加增。更重要的是,甲午战后,清朝财政收支的平衡被巨额的赔款、外债负担打破,剔除中饱、提解归公,成为中枢重要的筹款思路。(80)在此背景下,光绪二十二年,江苏巡抚赵舒翘奏称,“因市廛现钱不敷周转”,银两市价较上年减少。自光绪二十二年上忙起,江苏地丁征价奏准酌减200文,每两征收2000文。(81) 更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钱漕盈余的提解。光绪二十三年六月,户部奏准各省查照此前一年江西成案,钱漕一律减征提用,筹措四国借款。江苏巡抚奎俊复奏,当时江苏地丁征价甫经减至每两2000文,州县每解司银一两连同补平、火耗,需钱1700余文,所余公费仅200余文。漕粮的情况更为严峻,光绪二十三年漕价定以每石2900文,然米价骤涨,州县采办每石需银4.1元—4.2元以上,“即以随收之公费全行贴补,尚属不敷”。幸而是年漕粮奉旨改折30万石,州县负担得以轻减。因此,以当时之钱漕征价,州县办公、办运维艰,不可再减。然为度支计,请按各属征数多寡,酌量提解钱漕公费。自光绪二十四年起,上缺8县每地丁1两、漕粮1石各提银5分,中缺11州县各提4分,下缺10厅县各提3分,计每岁提存10万两。(82) 奎俊的复奏虽有“哭穷”之嫌,却也道出19世纪末江苏州县的窘迫。一方面,随着甲午战后钱荒米贵趋势的加剧,地丁、漕粮盈余显著缩减;另一方面,在财政危局之下,中央政府开始积极介入钱漕征价的议定,核减地丁征价,限制钱漕征价之提升。同时,中枢又以摊派方式强制提解州县之钱漕盈余,以为筹款之策。自甲午以迄清末,在中央政府的财政压迫下,江苏州县的钱漕盈余被不断侵蚀,用以偿还外债、赔款,支应新政开支,逐渐成为户部控制下的额定财政。(83)这意味着,钱漕新章不再能为地方政府提供必需的公务经费,失去了同治年间设制之本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