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大户、小户到租业、自业 同治五年起,钱漕新章既定,道咸以前苏属漫无限制地抬价勒折之弊基本得到抑制,这是时人较为一致的观察。如同治八年,冯桂芬指出,嗣是以来,钱漕章程遵行不变,“州县不闻赔累,闾阎同切欢呼”,“官民相安无事,为兵燹以前数十年所未有”。(84)同光年间,征收中新章的实效究竟如何?是否真正实现了减价均平之设想? 江苏每岁奏定之漕价虽通省一律,然在实际征收中,该征价仅是基准,各属仍可酌情变通。除年外加价,苏省还拟定了限内优减之制:开仓后若干日内完漕,每石可优减200文,鼓励业户尽早完纳。(85)尽管该制从未出现于奏章之上,但自同治后期起,已成为苏属州县之惯例。(86)如同治五年,江苏奏定漕价4200文/石,镇洋年内每石征收3700文,约有500文之优减,年外每石4700文。(87)太仓征收钱漕,则有更详尽的分限减让之制,头限每洋银1元,可按市价多折钱50文,二限30文,三限20文,以示奖劝。(88)无锡、金匮为聚米之区,米价较他属低廉,“向来征漕由县酌定期限,于公费内减收钱一二百文”。光绪三十年(1904)冬,漕价奏定后米价渐减,无锡、金匮两县以每石减让公费400文征收。(89)可见,各州县可在通省漕价基础上因地制宜地变通,其中年外加价与限内优减之制为此提供了相当的空间。 尽管新章推行后,已罕有19世纪前半期肆行定价、浮收勒折之事。但征价外的浮收并未绝迹,主要表现为借货币折算舞弊,其中以短作洋价最为常见。同光年间,苏属民间完纳钱漕,通常以制钱,赋额多者需以洋银,即以墨西哥银元(“鹰洋/墨洋”)、西班牙银元(“本洋”)完纳。征收之际,官吏将小民所完洋银折算为制钱时,普遍低于市价,称“短价”。同治八年,丁日昌访知:苏属州县征收钱漕,按市价折钱者“不过数处”,“其余洋价均有短作”,每洋银1元,短5文、10文、20文—30文不等。其尤甚者,如昆山本洋每元短至50文,新阳短至60文,两县墨洋甚至短至60文。(90)光绪十年(1884),江阴征漕“捺低银元钱价”,每元较厘局钱价短少70文—80文,该县贡生具禀学政饬查。(91)光绪二十五年(1899),徐兆玮观察到,太仓征收钱漕,墨洋1元市价折钱900文,柜收只作860文—870文,此为弊之甚者。(92)以上记载均属极端之例,然以该期银价计之,浮收程度仍在5%以下。可见,州县征收基本遵守新章,同时利用币制缺陷获取额外之盈余。(93) 同治新章的意义,一方面确立了相对固定而又不乏弹性的征价,另一方面则指向钱漕负担的均平。大小户之弊是否得以厘清,是影响新章实效的关键。光绪二年,署名“愚移山人”者观察到,同治年间改章后,苏属大小户之弊仍不能免。大户完粮,少者额赋之三四成,多者亦不过八九成,“视职之大小、人之强弱以定等差”。这与战前“一以贵贱强弱定钱粮收数之多寡”,并无二致。常熟、昭文大户,完漕“类皆不交公费”,或公费以本色折算。华亭、娄县大户地丁钱粮“并不以钱折纳”,而以银两缴纳,稍加一二成公费,谓之“绅户银”。虽钱漕折钱已成定制,但大户仍有以本色或银两完纳、短欠额赋之特权,“总之有势力者,莫不以包抗为能事”。更可注意的是,愚移山人观察到:大户“偶有完数稍多者,人咸非笑之”。此语尤可玩味,足见当日风气未因新章而改易,“积习相延,牢不可破”。(94) 同光年间的诸多记载显示,改定新章之后,大小户之别并未彻底消失。同治五年,常熟小户柯悟迟写道:“自此条漕折色,在苏省统归一价,不分大小户,然而吾常、昭终不能净尽。”他观察到,尽管征价划一,但征纳中大户仍可短欠舞弊。如大户名下有花名十户,只完七八户之粮即可,“其二、三户仍可蒂欠”;小户则要“户户清完,价无推敲”。同治六年,他又记:小户自业之田,钱漕征纳“仍由经造经手,焉能尽如新例”?而大户征价较短,“尚可捺缓二三分,总是利弊”。(95)同年,曾国藩观察到,改定新章后,“大户如潘曾玮、冯桂芬等,仍抗租不完”,故州县不得不用盈余以资弥补。(96)潘、冯两氏均为江苏减赋的关键人物,其短欠漕粮影响了新章的效果。光绪初年,陶煦观察到:青浦“纳赋者无绅无民”,“一亩之田,一以粮一斗为奇、银一钱三分有奇为准”。“元和则城与乡、强与弱,已有所谓大小户者”,大户约十之三四。吴江则积弊较甚,“有十数顷之家而所完无几者,有一二亩之家,而横征倍之者,凡禁革大小户之上谕宪示,无复顾问”。(97)可见,即在苏、松二府内,各县情形也颇为不同。吴江、震泽、常熟、昭文等县绅衿包揽短欠之风亦较盛。 同治四年以降,苏属大小户名目虽经禁革,绅民负担不均之事实则依旧,不过改易名目,时人称为租业、自业。自业者,自耕农、自种小户之谓;租业则指租佃地主、大户。两者因身份地位不同,以致完纳方式及实际负担亦不相同。自业者无法获得易知由单,故不能自行上柜完纳,只能由经造包揽征解。每届漕粮开征,总书将串票掣出,分发各图书差(“经造”),由后者持串向自业各户征收。其漕粮需十分全完,或另有额外之负担。如长洲、元和等县,经造向自业小户发派由单,“每亩索费钱二百文”。常熟、昭文自业户完漕,“不以斗石计,而以亩计,每亩较实征定额浮收钱二百余文,为经造之盈余”。据徐兆玮估计,两县自业之漕不下2万石,“此皆小康之家,怯懦畏事,甘受总书、经造之鱼肉,甘于定额外加缴四五成”。(98) 租业者能领易知由单,可按单输米上仓,其漕粮无自业之浮勒,并可捏熟作荒,常年仅纳赋额之四五成至六七成,“每视其人与官吏之交情为差”,此外多包揽族戚、友朋钱漕。光绪二十五年年初,徐兆玮将上年钱粮洋银20元送交总书,又至县仓上纳漕粮150石,并代完友人漕粮10余石,按七成完纳。(99)可见,身为租业的徐氏钱漕额数较巨,均系直接赴县完纳。他以七成代完友人之漕,则本人完纳之折扣应会更低。是年,钦差刚毅赴苏属清赋,严厉打击绅衿包揽短欠,租业之漕需完至额赋之八九成,可见平日短欠之巨。(100) 在徐兆玮看来,实现大小户之均平,应先除掯单之弊:革除租业、自业名目,按户发给易知由单,使各户得以自行上柜完纳,不准粮差、经造包征包缴。(101)显然,这需要重建当日的征收制度,革除书差包征之制。时人对于大小户之弊的症结早有洞察:苏松等地“缙绅巨族,冠盖相望”,“州县图旦夕之安,惟恐得罪于巨室,因之心存隐忍,莫敢谁何”。“偶有强干之员力图整顿,卒为绅衿、书役所中伤,或捏造谣言,或藉词上控,务使不安其位而始快,后来者方引以为戒,安肯再蹈覆辙。”(102)绅民负担不均的问题,根植于江南之社会结构与社会风习,实难因一纸禁谕而彻底改观。另一方面,改定新章后,虽无道咸年间之肆行浮勒,但战后未经垦复之荒田长期存在,地方官吏借此捏报荒歉,征多解少,亏空正项。故绅衿仍得持州县之短长,分润其钱漕盈余,短欠包揽之风仍盛。虽经光绪二十五年刚毅清赋之整顿,但直至清末,苏州之常熟、昭文,常州之无锡、金匮、宜兴、荆溪等县,此风仍未尽绝。(103) (三)漕粮的改折 如对比太平天国战前,同治新章的最大变动,当属漕粮准许征收折色。按漕粮为天庾正供,京仓为根本之计,例应征运本色。江南之漕不仅额数远超他省,所产粳米,坚致耐久,非他处之籼米、稷粟可比。故中枢对于江苏漕米之额数、质量均有严格要求,例不改折,立法綦严。清代前期,漕粮折银征解有定制者大体有三类:永折、灰石改折(江浙两省部分漕粮折解为工部灰石之用)及民折官办(部分不近水次或产米较少之州县,如江苏之嘉定、宝山)。至歉岁受灾省区,亦有临时之漕粮改折。(104)此外的改折,则为例所严禁。 然而,至迟在18世纪后期,漕粮私征折色已十分常见。从民的角度看,明清以来,随着农业的商品化趋势,江南的棉纺织业、蚕桑业发展迅速。至18世纪,松江、太仓、苏州等地民间食用普遍依赖两湖、安徽等省输入米粮,完纳钱漕则多依赖棉纺织业收入,并非全以地亩所产缴纳。从州县的角度看,漕粮例于十一、十二月开征,次年春季至春夏之交始行交兑起运,其间长达数月。因此,江南的地方官部分征收折色,或将所征米石先行发卖,迨起运时,再“令牙行包办”,均是常见的变通方式。(105)如19世纪中期,无锡、金匮二县官吏每岁勒令米行采办漕白粮数千石,可见当日漕粮征解中的市场化程度。(106) 更重要的是,乾嘉之际以降,江南的地方官普遍以漕粮盈余解决额定经费的结构性匮乏。除本色浮收外,州县官吏更以各种理由制造折征的机会,每岁开仓收米之期常不过十日、半月,甚至三、五日即封廒折征。缘当日之折征实为勒折,即强迫业户按照高于市价的、以银钱计算的折价完纳漕粮,此为州县获取漕羡的重要手段。嘉道以来,折征成为漕粮征纳的主要方式,小户被迫以数倍粮价之折价完漕,颇为时人诟病。以上诸种,均在例禁浮收勒折的背景下发生,足见19世纪前期田赋征纳之经制与实态间的巨大差异。(107) 同治二年,江苏漕粮之折征始于松江、太仓。二属地处海滨,本多植棉,产米较少,漕粮向多征收折色。更重要的是,战乱之后,各县仓廒多已废毁,无处存储米石。因此,同治二年、三年,江苏奏请漕粮本折兼征,自然得以获准。盖因户部将改征折色视为“一时权宜”,而非“经久之法”。然当李鸿章奏请太仓、镇洋二州县仿照嘉定、宝山之例,漕粮永改折色征解,便遭户部议驳。(108) 同治四年起,漕粮征收范围扩展至苏州、常州等府。各县被毁仓廒未能一律复建,成为循照前案办理的首要理由。同光之际,江苏督抚历年奏请漕粮本折兼征,均如此表述。如同治十二年(1873),李宗羲奏称:兹届漕粮开征之际,“各该州县仓廒被毁者,虽据陆续议禀兴建,因地方元气未复,筹款维艰,尚未能一律完备,惟有循照历届成案……本折兼收”。(109) 核诸晚清民国江苏方志,督抚所言确属实情。多部志书显示:苏松等府州县仓廒普遍毁于咸丰十年太平军攻占苏常之役,战后部分州县未再重建,漕粮尽数改征折色。如吴江之总收官仓“乱废未建,历年漕米概科折色,分设城柜及各乡柜,人尽称便”。在光绪五年纂修的方志中,作者仍强调:“然旧制不可没,一时之权宜未可为经常之法也。”(110)可见,作为一时权宜的折征,此时已取代本色征纳之经制。溧阳也是如此,漕仓毁后未建,自同治六年漕粮启征,“全征折色”。(111) 另有不少州县于同治后期至光绪年间复建仓廒。如震泽克复后“漕收未有仓”,民之输纳皆以钱。经战后历任知县捐廉筹款5000余串,于同治十二年复建积谷仓,“凡屋若干楹”。重建碑文中强调了复建仓廒对于恢复本色旧制之意义:“国家维正之供,米也,非钱也;漕收之以钱,权也,非常也。当今百废具举之际,旧制尤不可不复。”(112)尽管如此,该记载仍显示出,复建经费筹措之不易,仓廒规模也相对有限,这并非震泽之特例。同治六年、七年间,新阳知县冯渭重建该县漕仓,取资漕粮公费、养廉银,未勒民出捐,因此获得嘉奖,可见后者为当日之常态。然重建之仓廒共计40间,远小于该县宣德、弘治(600余间)及乾隆年间(250余间)之规模。重建之后,漕仓也未能发挥原有的作用。缘同治四年以降,苏松太漕额核减1/3,且多征折色,即本色米石亦“随收随兑”,无须仓储。光绪年间,该仓“废置不用,日形圮毁”,光绪三十二年(1906)赁作他用。(113)同治七年,江阴重建毁于兵燹的盈安仓,“建屋一百余间”。该县距上海较远,漕粮多折征后就近采买,故该仓“无米可贮,空无人居”,光绪十年改作县丞、典史公署。(114)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江苏州县仓廒“大都坍损渗漏,不堪储米”,另有改建习艺所者。(115) 类似记载颇为不少,它们反映出:一方面,州县仓廒多毁于太平天国之役,战后元气未复,百废待兴,修建并非易事。即使仓廒复建,规模也多不如前。这确实是同治四年以降漕粮准征折色的客观原因。另一方面,在此背景下,折色征收逐渐成为常例,州县储存米谷之需求大不如前。故重建之仓廒作用也相对有限,甚至有废置圮毁者。可见,自同光之际,仓廒废毁未建与漕粮改折征收二者互为因果,使得折色征收成为中枢认可之成案。江苏督抚最后一次以“州县被毁仓廒仍未能一律建复”为由,奏请漕粮本折兼征,时在光绪十六年(1890),此时距战争结束已26年。(116)次年,“循照历届成案”即为奏请本折兼征的理由,成案终成惯例。(117) 尽管督抚的表述始终是漕粮本折兼征,言下之意是本色仍属经制,折色不过权宜变通。但在实践层面,折色征纳已成为同光年间的主流。同治九年,户部抱怨,江苏征漕“州县舍米而征银”,至起运时以银易米,采办委员“吝惜银价,迟回观望,只求籴米之减价”,以致漕粮受兑逾期。(118)据张之洞观察,光绪年间苏属漕粮“固有全收本色、全收折色、本折兼收之异”。但全完本色者,只有苏州府数县,其余州县“收本色者,为时不过旬余,为数不及一半,余皆统收折色”。至于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府州,“虽有本折兼完之说,而完本者更不及一二成,且有向来全完折色者”。(119)如光绪年间,苏州府常熟、昭文二县每岁起运漕粮7万余石,“廒收不过二万余石,其五万石皆以银元改折”。(120)同期,常州府宜兴、荆溪二县每岁征漕,开仓不过7日。光绪十五年(1889)以降,民间完漕,“必舍其所获之谷,辗转以完折色”,“开仓几若具文,后竟废置”。(121)在本折兼征之州县,业户每岁依据“岁获之丰敛”“米价之低昂”,决定以本色或折色完纳。而州县以缩短开仓期限、从严挑剔米色等手段,限制本色征纳之比例。总体而言,光宣之交,苏属漕粮本色、折色完纳之比例约为1∶9。(122) 折征既为主流,漕务的运作方式也因之改变,州县多不在本属仓廒征收漕粮,而是于上海周边就近采买起运。太平天国战后,江苏、浙江二省恢复海运,漕粮由上海运至天津。此外,光绪十一年至二十一年间(1885-1895),出于海运安全及维持经制的考虑,江苏又于每年所征漕粮中拨出5万—10万石,与江北漕粮一并河运。自光绪十四年(1888)起,常州府无锡、金匮二县成为江苏、浙江二省漕粮的主要采买地。(123)光绪中期起,无锡、金匮因邻近产米区,又位于运河沿线,逐渐形成发达的米市,邻省安徽及江北、江宁、镇江、常州等地之米多汇集此地。每年农历十月间,江苏各州县办漕师爷纷赴无锡、金匮,与当地大粮行议定价格,签订合同,次年漕粮起运时,由粮行雇船运沪交清。(124)光宣之际,无锡米市最盛,该地米多价低,且米色齐一,易于充作漕粮解兑,江苏州县“群向无锡订购”。以致江苏抚藩议定,每岁由无锡、金匮商会逐日报告当地十月、十一月米价,作为议定江苏漕粮征价之标准。(125)当时,江苏每年海运漕粮60万石,其中约40万石系于无锡采办。光绪三十三年(1907)起,无锡采办之漕米改由新通车的沪宁铁路车运到沪。(126)在改折征收的背景下,江苏州县借助新的粮食市场与交通方式,进行常态化的漕粮采办,漕务运作的基本面貌因此大为不同。(127) 更重要的变化是,至19世纪末漕粮的折征推动了折解。甲午战后,在国家财政支绌的背景下,南漕改折成为重要的变法议题。议者认为,将江苏、浙江、江北岁漕140余万石改以银两解部,每岁可节省靡费数百万两,以济财用之急需。海运与粮食贸易的发达,也使得以招商采买解决京师食米问题成为可能之事。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895-1899),张之洞、瑞洵等多次奏请江苏漕粮仿照湖北等省成案,改以银两解部。(128)而江苏光绪二十年、二十三年、二十六年漕粮均折银30余万石,以充海防经费,并偿还外债,也是漕粮支用层面前所未有的变化。(129)尽管如此,中枢出于慎重旧章、顾虑京师食米的考虑,仍令江苏保持相当额数的本色漕米交仓。光绪二十七年(1901)起,各省一律停漕,改解银两,但江苏每岁所征漕粮,仍需海运米60万石,其余则解交折色,凑抵庚子赔款。 既有的赋役制度史研究给人的大体印象是,自雍正朝耗羡归公、摊丁入地之后,清朝的田赋制度便无大的变动。这部分是由于,在既有研究中,田赋制度基本是一个明清史问题,极少与1840年以降的晚清史、近代史相联系。然笔者认为,咸丰、同治年间实为清代田赋制度变革的重要阶段。 本文以同治年间的江苏为例,指出该省之“减赋”“减浮”实有财政合理化的意义,可称之为“第二次耗羡归公”。自同治二年试行于松江、太仓,至同治四年、五年间奏准立案,江苏逐渐确立起一套区别于他省的弹性征价制度:每年由藩司、粮道根据糙米、银钱市价,酌定漕粮、地丁征价,经督抚奏准后,通饬各州县照此征收。这意味着,确立于雍正年间、至迟在19世纪初已无法满足实际需求的田赋定章,得到了合理的调整。漕粮准许本折兼收,每石折征3200文—4500文;地丁钱粮每两折征2000文—2400文。这直接改变了漕粮征收本色的定章,也以折的方式重新定义了每石、每两的实际内涵,提高了漕粮、地丁银的实征税率,可谓合理的“加赋”。钱漕征价新章来自于19世纪前半期的征纳惯例,但改章之后,州县官吏不再能借口经费不敷,任意抬价浮收,田赋的定价权重新集中到省级政府。而州县可从新章中获得稳定的公费(漕粮每石1000文、地丁每两600文),除征收费用外,多数用于本署及省内各上级衙门的行政经费。同时,通过裁革海运津贴、裁减陋规,州县的额外负担得到轻减。收支两方面的合理化调整,在相当程度上消除了钱漕浮收的结构性成因。 上述的钱漕改章不只发生在江苏。咸丰五年(1855)至同治七年(1868)间,在太平天国战中及战后,湖南、湖北、江西、山东、河南、安徽、浙江、广东等多省督抚为筹措军饷、维持善后,先后推行以田赋为中心的赋税整理。改折漕粮(包括米粮),重订漕粮、地丁征价,并为省以下州县等各级政府设置公费,也是以上省份普遍经历的改革进程。(130)继雍正年间之后,清朝的田赋收支章程被再次重订,新章也成为此后至清末的田赋定章。在时人看来,咸同年间由各省督抚主导、因时调整收支结构的合理化改革,与雍正年间耗羡归公一脉相承。光宣之际,安徽清理财政局科员称:“雍正二年已提火耗为养廉,安省自同治初前江督曾国藩定章,又酌加十分之二三”,此因“地方进化,则经费日繁”。当日“各项新政,经费浩繁”,仍应“化私为公、酌定附加”,此“与雍正时提耗作廉、同治初年定章办公之意,固无违异”。(131)正是在此意义上,笔者称咸同年间的钱漕改章为“第二次耗羡归公”。(132) 就同光年间的实效来看,江苏州县官吏大体遵照新章征收钱漕。尽管借助货币兑换的额外加征长期存在,但程度相对较轻,罕有嘉道年间肆行定价、浮收勒折之事。当日最为突出的问题,则是田赋负担不均。尽管中枢、督抚一再严谕禁革大、小户,但绅民两歧之现象仍长期存续,不过改易名目而已。绅衿包揽短欠之弊未得清厘,以致同治新章在均赋这一点上难有成效。这是因为,同治改章的意义,主要在于调整不合时宜的收支定章,对于书差包征为主的征收结构及随之而来的征收积弊,则少有触动。(133) 如从田赋制度的运作看,江苏的钱漕征价尤其是漕粮的定价机制相当值得注意。同光年间,江苏的漕粮征价紧扣市场波动,一岁一税率。这是由于,在新的征价制度下,民间普遍以制钱、银元折纳漕粮,政府再于无锡、金匮及上海等地采买米石,海运至津。漕粮征解已与上海、江南的粮食市场紧密联系在一起。笔者绝不否认,太平天国战前,江苏的漕务运作中从来就有市场因素的存在,但毕竟彼时漕粮征收本色才是唯一合法的形式。而同治以降漕粮改折的奏准、弹性定价制度的确立,确实是从制度层面对漕务运作中市场化趋势的确认与推进。(134)在当日以固定化为基本原则的田赋定价机制、以不计成本为主要逻辑的漕务运作中,这是一个关键性的变革。 在制度演进的脉络之外,我们尤应注意:在清季财政状况恶化的背景下,中央政府过度集中财权,直接影响了钱漕新章的运作。甲午战后,清朝的财政收支平衡被打破。财政危局之下,中央政府开始介入田赋定价与盈余分配,一方面核减或限制钱漕征价的提升;更重要的是,中枢一再以强制摊派的方式,提解州县的钱漕盈余,以为筹款之策。自甲午以迄清末,在中央的财政压迫与银价腾贵的双重作用下,江苏的钱漕盈余被不断侵蚀,用以外债、赔款及新政开支,不再能为州县政府提供必需的公务经费。(135)清季不断加剧的财政压力,终于导致中央与地方(省、州县)在田赋分配中彻底失衡,州县财政面临崩溃之境地,钱漕新章也因此失去设制之本意。这一现象,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理解清季中央与省、州县之间的财政关系,而不仅仅以“督抚专权”“内轻外重”一概论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