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奏事权问题:信息垄断与政体同质 自1876年《烟台条约》附款同意外国人游历西藏开始,西藏地方政府与驻藏大臣就此长期处于意见分歧状态,西藏方面认为驻藏大臣所持观点多与藏方相左,认定大皇帝慈护西藏,不可能置西藏利益于不顾,一定是驻藏大臣欺奏隐瞒,朝廷不能了解西藏实情。1904年英国侵略西藏,驻藏大臣有泰奉行投降主义,不仅不予抵抗,反而有“釜底抽薪”之说,即期望英国人打败藏军,使达赖喇嘛“就我范围”,并强迫西藏方面与英国人谈判签约。因此,达赖喇嘛认为朝廷不能了解西藏的实情,是造成西藏一系列问题的根本原因。达赖喇嘛出走时即声称要赴内地向皇帝面奏实情。流亡途中,朝廷派遣御前大臣博迪苏前往会见时,达赖喇嘛提出:“前在藏时,远隔君门万里,偶遇有所陈奏,或为驻藏大臣阻遏不得径达。”“先年藏中行文,皆驻藏大臣与达赖喇嘛同钤引文,自达赖第十世时,驻藏大臣琦善来藏,始自行钤印行文,喇嘛无从与闻,可否奏请规复旧制”。(32)达赖喇嘛晋京即欲就两个重大事项进行交涉,一是黄教(格鲁派)的地位问题(33),二是奏事权问题,即要求单独或与驻藏大臣联署奏事之权。 按照理藩部的接待安排,首次觐见即有达赖喇嘛呈奏藏事的环节,然而,被张荫棠否决了,他的建议是觐见时只有“温谕”即寒暄表示关怀(34),奏对数语,觐见即告结束,根本不给呈奏藏事的机会。随后的觐见、宴赏和祝寿,都没有呈奏藏事的安排。但是,达赖喇嘛一直在为此进行准备,一面派侍读德尔智(又称多杰耶夫,布里亚特籍僧人)去征求美国公使柔克义(William W.Rockhill)的意见(35),一方面向理藩部请求陛见,面奏藏事。为此,张荫棠向外务部呈递两份“说帖”,提出了他的意见。第一份说帖中提出,如果达赖喇嘛在觐见中谈及西藏具体事务,应以“汝是出家人,以清静为主,应遵守历辈达赖宗教,专理黄教事务,凡内政、外交一切事宜,有驻藏大臣自能妥慎筹办”(36),予以拒绝。显然,他坚持一贯的主张,以政教分离原则加以应对。关于奏事权问题,则比较复杂,他就此作了分析,指出:就奏事权问题,相关部门大致有三种意见,一是“历辈达赖向由藏臣(即驻藏大臣)转奏,照旧制应不准行”;二是“达赖本主黄教,关于教务之事,应准其会奏,关于政务之事,应不准其会奏,庶于允准之中,仍寓限制之意”;三是“如准达赖会奏,则达赖之权愈重,而驻藏大臣办事将更无权”。可见各部门就此问题做过充分的讨论。张荫棠的观点是“达赖如请单衔具奏,固不可行,若但求得与驻藏大臣会奏,似与事实尚无妨碍。何则?盖今之西藏情势异昔,拘牵旧制,似非所宜。且政教揉杂,分工甚难,实不足以示限制”。他就此作了进一步解释: 查西藏政权,从前原操诸驻藏大臣,今则久成守府,一切事权实握于达赖之手。今值其以是请,正可因势利导,藉以收回政权。盖既与驻藏大臣会奏,则西藏重大事件,达赖必待奏准,始能施行。而凡所奏事项,驻藏大臣转得而鉴察之、限制之。况准其会衔具奏,则非会衔不得单行具奏可知,凡藏臣见为事理不合者,可以不允其会衔,彼即不能具奏。即会奏之件,其准驳之权,仍在政府,若有疑似,犹可交议,理藩部亦得而限制之。凡事须请朝旨,则主国之权,益形坚固。按中英修订藏印通商章程,载有凡商务委员及地方官因意见难合,不能断定之事,请拉萨西藏大吏及印度政府核办。等语。其拉萨西藏大吏,即指达赖而言,是其权限之范围,于外交上大有影响。今若准其会衔具奏,则向称小僧者,应改为一体称臣,则达赖已甘居臣仆之列,于外交尤觉无妨。此棠以为会奏之请,似可准行之说也。(37) 张荫棠对西藏的实际情况是有亲身感受的,清末之时,驻藏大臣权威衰微已极,如果达赖喇嘛与驻藏大臣联署奏事,正好可以让驻藏大臣介入藏内事务并实施管理,达到“收回治权”的目的。此外,在《中英修订藏印通商章程》中明确规定了达赖喇嘛的权限,从外交上也难以否定达赖喇嘛的政治角色。因此,他主张给予达赖喇嘛与驻藏大臣联署奏事的权利。事实上,在这里我们看到清末西藏新政虽然奉行政教分离原则,通过限制甚至剥夺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的世俗权力,而将权力集中到由朝廷特派的驻藏大臣手中,以实现政治齐一的目的,但是,由于驻藏大臣缺乏可资依赖的政治资源,实际上很难改变西藏地方原有的权力结构,因此,在策略上张荫棠又不得不采取实用主义态度。正是因为这种原则与策略之间的矛盾,使理藩部无法就奏事权问题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达赖喇嘛面奏藏事的要求被搁置下来。 然而,达赖喇嘛自己找到了一个直接向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表达意见的机会。十月初九日,达赖喇嘛率众前赴勤政殿进贡祝嘏,慈禧太后甚为嘉悦,懿旨皇帝进行封赏。于是,上谕封赏达赖喇嘛。上谕中不仅有封赏之文,还就藏事做了嘱咐,称: 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本日率徒祝嘏,备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加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敕封仪节,著礼部、理藩部会同速议具奏。并按年赏给禀讫银一万两,由四川藩库分季支发。达赖喇嘛受封后,即著仍回西藏。经过地方,该管官派员挨站护送,妥为照料。到藏以后,务当恪遵主国之典章,奉扬中朝之信义,并化导番众,谨守法度,习为善良。所有事务,依例报明驻藏大臣随时转奏,恭候定夺。期使疆域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无负朝廷护持黄教、绥靖边陲之至意。并著理藩院传知达赖喇嘛祗领钦遵。钦此。(38) 按照礼制,达赖喇嘛必须尽快就封赏名号专文谢恩,由理藩部转奏,而一事一文是奏折的基本要求。但是,达赖喇嘛认为上谕包含封赏和嘱咐藏事两个内容,那么谢恩折也应该包含谢恩和藏事两个部分。于是在表达谢恩之后提出要求:“嗣后遇有番服一切要件,恳准卑达赖喇嘛自行具奏,或与驻藏大臣会衔具奏,以固边疆,而期敦睦番汉。此禀本系依照陈例,并非新起意见,否则与整顿番服多有窒碍,卑达赖喇嘛此次来京陛见,叠蒙厚恩,惟有吁恳天恩敕准奏事恪遵黄教旧制,恳乞一并通饬各省文武知照。”(39)要求朝廷同意其单独奏事,或与驻藏大臣会衔具奏,并请求发文让各地文武官员知晓。 这样就给理藩部出了难题,因为他的要求与上谕的内容相互违背,难以转奏。无奈之下,只能以一折两事,有违体制之说,拒绝转奏,要求达赖喇嘛专折谢恩。而达赖喇嘛则称,自己所呈与上谕相应,是遵旨而非僭越。外务部档案记载了双方激烈争议的情形: (十月十二日)收黄寺达侍郎、张右丞报告,午刻黄寺遣人通知达赖,先托病不见,往还三次,始定二点钟见面。先问达赖昨日尔报上理藩部呈子内有要求奏事之语,此事与谢恩折不一律,应须更换,另递谢恩呈。达赖云:我亦知之,唯思理藩部所传旨意系兼言藏事,故我谢恩折内亦兼言之。我是遵旨。(达)寿等云:旨意内因尔祝嘏,皇太后、皇上甚喜尔至诚,故加封尔并兼及归藏后各事宜,正是体恤达赖之意,不可不知,且尔所请会同奏事之语与旨意正相反。达赖云:从前旨意不提藏事,故我谢恩亦不提藏事,此次有言及藏事之语,故我亦言之。寿等云:尔所言会奏之语与向例不合,皇上降旨与尔系遵例办理。因将西藏奏稿指明与达赖看,并云:皇上办事是照旧例,尔如何不遵守此例。达赖云:此旨是道光年间之例,我所求是会奏之案,是从前曾有过的。并云:为欲保西藏平安,非如此不可。寿等云:尔若说旧事,一时也说不完,孰是孰非,恐达赖亦有不是处,但此次旨意是如此,你若不遵,岂非违旨。且谢恩折内不应题[提]及此事,今与你商量,是指导你不应于谢恩折内乱说藏事。谢恩自是谢恩,奏事自是奏事,须分开说。达赖云:我亦非背旨,但我呈子如此递,不能更改。寿等见其执意不改,因另将其谢恩呈子另写其说,藏事处另行具呈,归理藩部代奏。达赖仍不遵,乃云:若另具呈,恐来不及,我不久将要归藏,不能等理藩部另奏。寿等因宣扬此次皇太后、皇上优待之意,并告以俟谢恩后敕封你,你若不谢恩,则以后之事何能办理。达赖云:敕封之事系皇上作主,我不能勉强,我呈子已经递出,我便谢恩了,理藩部奏不奏与我无干。寿等再三开导,伊仍不同意,并云:我今日有病,不能久坐,请二位照我呈子办理,欲改不能。且云:此事系与堪布等大众商量的,我一人不能作主。寿等因劝其余堪布等再详细商量,将我所说之话要从详计较,且听你回信。旋由达赖派堪布通事五人来并将呈子带来。寿等又与反复开导,该堪布只有仍求照从前呈子办理,若令更改,决不能从。寿等又执前言,仍令将呈子分开写,谢恩归理藩部办理,奏事呈由寿等二人必为代奏请旨。该堪布等互相商酌,乃云:大人能保奏事折子必经皇上允许,则可分递,否则不能。等语。自前日理藩部司员与该堪布商酌一日夜,本日又由寿等亲见达赖,当面开导,仍执己意,复与该堪布等再三商酌,至令将呈子分写,允其另行代奏,亦复不从,乃以代奏请旨之事,要寿等先许其必能允准,方能分写,似此要挟狂妄之言,出自堪布之口,实属目无朝廷,非口舌能谕,是以将原呈掷还,应如何办理之处钧示。(40) 达赖喇嘛的策略是将奏事权之请与谢恩捆绑在一起,皇帝已有封赏,随即应有谢恩之折,如果迟迟不见谢恩,两宫必然降罪理藩部。对于理藩部来说,谢恩当速,但是,其中如果言及奏事之请,属于额外生事,亦有不是,身陷两难,谢恩之奏不得不推延。十月二十一日光绪皇帝去世,二十二日慈禧太后去世,直至十一月初二日,即封赏22天后,理藩部才分两折分别谢恩、转奏达赖喇嘛奏事权之请,显然这次是理藩部作了妥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