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传统节日是一个地方重要的时序节令,它与人们的生产生活节奏息息相关,承载着独特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内涵,发挥着发展经济、凝聚社群等社会功能。“泛节日化”是泛民俗的具体表现之一,基于民族文化资源论,传统节日受政府、商界等多主体操弄,使一系列旧节复兴,新节、类节频出,导致出现节日泛化的社会语境。泛节日化社会语境下,传统节日出现节日资源被滥用,节日主题蜕变为世俗狂欢,内涵渐趋标准化等乱象。传统节日保护,必须遵循节日文化逻辑,尊重文化自决,遵守适度创新原则。当前多方保护主体参与传统节日文化实践的对话、协商与博弈,使传统节日民间性、政治性、经济性与公共性等兼性并立,过去“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已不合时宜,借助公共民俗学的想象力,公共民俗学者应以传统节日文化主体的民间立场为主,兼顾各方主体相关权益为宗旨进行协商与协调,促进各方平等交流与互利合作,使传统节日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良性传承与整体保护。 关键词:泛节日化;节日保护;标准化;文化自决; 作者简介:黄龙光,男,彝族,云南师范大学编审,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生态人类学、艺术人类学、非物质文化遗产。 基金项目:2017年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灾害神话研究”(17XMZ063)。 引言 传统节日是一个地方重要的时序节令,千百年来周期性调节着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节奏,它也是一个民族最集中的文化综合体,隐藏着古老的历史记忆,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发挥着促进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功能,千百年来吸纳、凝聚并团结着全体社会成员。传统节日天生自有明显的拉动消费的经济价值,以及以增强凝聚力为核心的社会价值,因此,当前随着各级地方政府和商业资本不断对节日实行各种形式的民俗主义,使传统节日全面复兴,新式节日层出不穷,外来节日广受追捧,也将每个人不可避免地牵涉进传统节日文化消费大潮中。在如此喧嚣繁华的“泛节日化”社会语境下,我们需要冷静地思考传统节日保护的严峻性。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一系列工业化、商业化、城镇化的深入推进,随着国家对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高度关注,传统节日不仅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从而使全社会得以共享,也得以进入国家法定节日体系当中,使全社会每一个人合法享受到了假日文化休闲,传统节日也因此受到全所未有的重视与保护。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式传统展示、商业化文艺展演与旅游市场化文化销售等诸多传播模式,一方面强力推进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和保护,但另一方面也加快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与客体化进程。 目前有关传统节日的研究及成果,主要有:法国汉学家葛兰言(Marcel Granet)的专著《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以一种基于象征主义的深层宇宙论,阐释和分析了中国古代节庆的深层内涵,即人与自然、万物同处一个秩序中,人必须与自然一样以恰当的节奏行事(日常与节庆的自然轮替),人所塑造的习俗文化可以反过来影响自然进程。顾军、苑利的《传统节日文化遗产保护与我们所应秉承的原则》一文,主要总结了传统节日保护要点,以及主体保护、整体保护与活态保护等原则。萧放的《传统节日: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产》一文,从传统节日物质、社会与精神三大传统,呼吁应对民族传统节日进行调查并予以保护。2007年中国民俗学会与北京民俗博物馆联合举办主题为“文化空间:节日与社会生活的公共性”的第三届东岳论坛,会后公开出版题为《传统节日与文化空间——东岳论坛国际学术研讨会专辑》的论文集,包含传统节日与文化空间、文化空间与社会生活的公共性、中国传统节日保护现实问题等论题,以鲜活传统节日个案调查为特点,涉及传统节日与文化空间、公共性,以及传统节日保护等学术问题。同年,《中国人民大学学报》集中刊发了“传统节日文化遗产保护”专题的三篇论文:黄涛的《保护传统节日文化遗产与构建和谐社会》、苑利等的《传统节日遗产保护的价值与原则》、王霄冰的《文化记忆、传统创新与节日遗产保护》三篇论文,王霄冰提出可在遵循文化记忆逻辑性前提下对传统节日进行改良与创新的观点。陶思炎的《略谈中国传统节日的困境与机遇》一文,将传统节日困境与机遇并举,指出要大力发展节日文化与节日经济。潘文焰、仲富兰的《我国传统节日文化的生产性保护路径研究》一文,从载体、主体、客体、介体四个维度建构传统节日的生产性保护体系,包含尊重性、整体性与创新性等保护原则。邢莉的《我国传统节日是我们再创造的源泉》一文,从知识、人文与审美源泉的高度论述了我国传统节日的核心创造价值。纵观以上代表性学术成果,体现出学者们对传统节日传承与保护现状的一种忧思,集中关注传统节日价值认知论与传统节日保护论,这两方面的研究成果共同推进了传统节日的遗产化与法定化进程,从而使以春节、清明、端午与中秋为核心的中国传统节日成为国家法定假日,在现代性社会语境下重获一种价值认定与法定保护。事实上,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节日在进入国家法定节日体系后,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中-西、全球-地方、传统-现代、民间-官方等多重二元对立关系变得日益多元复杂。在“泛节日化”的社会语境冲击下,在实际操弄过程中传统节日保护亦出现一些不利于自身良性发展的现象。当前“泛节日化”社会语境具体如何表现,传统节日保护出现怎样的乱象,传统节日保护应遵循哪些新原则,是本文主要的逻辑思考缘起。 一、“泛节日化”语境 (一)“泛节日化”的概念界定 “城市中的泛民俗现象,是指那些并非都市人所共同遵守的、长期形成的民俗文化,而是由于某种需要而刻意制作出来的具有一定民俗意味的文化现象。例如,为了商业上的需要,有人就根据民俗的某些特质制造了市场节、冰箱节、电脑节、食品节、旅游节、土豆节、美容节等等,所有这些节日都不是传统的节日,在一般情况下,没有固定的时间,没有固定的场所,没有固定的规矩,其中最根本的是没有文化的根,没有一种习惯成自然、水到渠成的感觉,因此也就缺少更广泛意义上的群众参加,这样慢慢地就远离了举办者的初衷。”“民俗离开传统,游离其固有的发展轨迹,而成为一种具有民俗特点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俗;这样的民俗只有一个囫囵的外壳,其实质已经发生根本的变化,因此也不能将它称为原来意义上的民俗,只能将此称之为泛民俗……泛民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民俗,但它是一种脱胎于旧民俗而进行人为改造的新民俗,这种泛民俗现象,理应是中国民俗学所研究的课题。”相应地,从学理上溯源,“泛节日化”是“泛民俗”的一种具体表现,它主要指出于某种政治、商业的目的,要么对一些传统节祭、固定集会与集贸行为等新旧资源进行某种节日化建构,将传统节日的外延与内涵放大,将它们打造成某种新节日,要么仿冒民俗人为凭空制造一些带有消费时尚的类节日,虽具有节日的某些特点但从形式到内涵却是新旧杂糅或是全新的,不论以上哪种形式,最后都导致一种“唯节日论”的节日泛化社会状态。“泛节日化”的社会语境,从物质属性的角度分析,主要源于现代社会商品化、商业化的驱动,从精神层面分析,主要源于随着现代工业化、城市化急速推进导致传统逐渐被消解,使人们对乡愁等文化产生心理需求,以及现代陌生人社会带来日常人们之间疏离感的一种排解需求。“现代社会背景下的传统节日(的内涵与形式)正被各种现代民俗节庆及洋节(‘泛节庆’)所侵蚀,日渐式微,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侵蚀”“式微”“巨大危机”有点危言耸听,但当代泛节日化社会语境冲淡传统节日文化主题,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传统节日的结构性主导地位,确是不争的事实。 当前“泛节日化”社会语境的内涵,主要有传统节日复兴、新式节日打造与外来节日冲击三种表现。第一,传统节日复兴。随着国家自上而下遗产化进程的逐步推进,传统节日得以进入国家与地方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政治赋权的方式获得传承与保护的地位。同时,还有很多未能进入各级非遗保护名录的地方传统节日,一直在民间社会自为传承与自然发展。在国家层面上,以民俗学为核心的文化学界经过不懈努力,最终使春节、清明、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进入国家法定假日体系,使人们能够真正享受到传统节日带来的福利及其文化福祉。传统节日在今天的全面复兴,从现实条件看主要基于国家经济基础越来越夯实,文化政策越来越开明,文化观念越来越开放,从学理上观察则主要是“传统的发明”与文化再生产交互作用的结果。第二,新式节日打造。啤酒节、马铃薯节、芒果节、购物节、美容节、光棍节等各种各样新式节日不断地被地方和商家打造出来,这种新式节日的出现一是全球化与地方性之间持续互动的结果,一是当代商业化语境下文化经济化的结果。在全球范围内经济一体化与文化全球化带来的结果是地方主义的抬头与兴盛,地方对全球化同时采取接纳与应对,主要表现为以传统文化为根基的地方性建构,以凸出政治与商业地方感为目的的一系列节日民俗为主要表征。第三,外来节日冲击。在当前的节日体系结构中,圣诞节、情人节、复活节、感恩节等相关西方外来节日冲淡了我国传统节日主题,冲击传统节日的传承与保护。“许多青少年严重缺失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素养,没有了过传统节日的热情和兴趣,却一味追逐西方文化、热衷于过‘洋节’,这样下去,我国传统节日文化就有断代失传的危险。”同样危言耸听,但广大青年代表着民族和国家的未来,他们一方面轻视民族传统节日历史与内涵,一方面虽热衷西方外来节日但实际对其历史与内涵亦知之甚少。外来节日来势汹汹,以一种非理智的猎奇心理导引全民狂欢,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外文化不对等交流的结果,深层次暴露的是一种民族文化自信不足的表现,更是异化时代民族身份认同迷惘与迷失的结果。当然,背后一向精于经济文化化策划与经营的各种商业资本,是最直接的始作俑者与终极推手。 (二)“消费传统”的现代诉求 文化传统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系列物质和精神创造历经千百年的凝结与承传,是其不断调适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多重关系的文化精粹。随着当代中国政治、经济与社会的进一步发展,特别是随着现代工业化、商业化与城镇化的全面推进,以农耕生计方式为基础的传统文化体系遭遇了一系列冲击,这其中包括各个历史时期对传统的破除、重建与保护。今天技术革命日新月异,商业化无孔不入,进一步导致了社会分工的专业化与精细化,消费主义异军突起,人们一方面乐于消费便捷的现代新技术产品与服务,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消费传统”的渴求愈加强烈,人们在“向前看”的同时往往带着一颗怀旧的心,而后者似乎比前者更难以满足。当前城市化狂飙突进,在难以凝聚的城市社区与城市陌生人社会的映衬下,过去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传统渐行渐远,消逝的传统与滥觞的乡愁在现代性社会语境下,同时指向了传统回归与乡愁释放的双重心理诉求,这种心理诉求导致人们越来越热衷于旨在构筑精神后花园的“消费传统”的心理与行为。近年来的“国学热”“乡村旅游”“农家乐”“手工艺振兴”“乡村振兴”等,都是这种心理折射在社会实践上的时代性表征。 传统节日不仅是传统文化体系的重要内涵,而且是传统文化的有效传承载体,在上述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今消费时代,消费传统节日文化成为消费传统的重要内容之一。传统节日消费,可以简单划分为物质消费和精神消费两方面,二者之间有着天然的紧密联系。“民以食为天”,传统节日的物质消费,首先表现在传统节日饮食消费上。春节的“年货”、正月十五的元宵,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对中国人而言,无论贵贱,少了哪一样都不能算是真正过节。彝谚说“火把节是眼睛的节日,彝族年是嘴巴的节日”,没有年猪饭的彝族年不是真正的彝族年。当然,过节除了吃,还讲究穿。节日里男女老少都要换上节日盛装,节日盛装不仅是家庭财富的象征,更是节日社交的一种潜在惯例。传统节日的精神消费,首先是对传统节日祭祀的一种仪式消费。这种节日仪式消费主要在于营造一个神圣时空,使天地人神之间能够进行年度性交流,最后达至一种天人合一、神人以和的理想境界。其次,伴随着传统节日物质消费的满足而获得一种精神愉悦。再次,是对歌舞文艺活动等的精神需求得到满足。精彩绝伦的民族民间文艺展演,是传统节日文化内涵的重要民俗符号,对过节的人们具有一种独特的号召力,不论是在本地体性实践传承还是赴外体验消费,目的在于通过亲身传承、体验鲜活的节日文艺民俗生活而放松身心、陶冶情操。对于社区内部成员而言,节日文艺展演主要基于与生俱来职责形式的主体传承,而对于前来消费节日文艺展演的他者而言,则主要基于文化猎奇心理的体验式参与,有时通过购买传统节日歌舞文艺表演或服务的方式来实现。 二、传统节日的乱象 (一)传统节日资源的滥用 传统节日作为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与核心内涵,是民族或地方极富特色的一种文化资源,也是全球化背景下有效形塑地方形象并进行地方认同的文化资本,由于传统节日天生自带拉动消费的经济属性与凝聚地方的社会功能,传统节日资源往往容易被各方无节制使用乃至滥用。传统节日资源滥用,主要指各级政府、商业资本与民族团体对传统节日观念、物质与精神等各相关要素的无限使用与过度利用,无视传统节日自身生养、传承的文化生态,其额度超过传统节日本身所能承载的正常标准量,导致传统节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扭曲与变形,直接损害传统节日的形象与品质,导致传统节日的传承受到挤压甚至变味直至变质,从而危及传统节日的原生性与生命力。传统节日是一个相对自足的民俗文化体系,它有着自我传承发展的时间周期、文化含量及其标准承载量,同时有着一套地方社会全民自觉遵循的传统伦理,因此,对传统节日的任何开发和利用,都应在遵循传统节日内在规律与伦理的前提下展开,都应在传统节日自身承载标准之内实施,否则将直接导致传统节日的异化,这种行为无异于杀鸡取卵,最后导致传统节日不可持续。 传统节日资源滥用,往往出于一种短期谋利的狭隘眼光,首先体现在公然违背传统节日的节期规律,如将年度性过节周期随意压缩和篡改,结果出现诸如“天天泼水节”“月月火把节”的过节假象。因为泼水节、火把节节期内对前来消费的游客容量毕竟有限,因此,为了追求所谓的规模效益,就只好将节期无限拉长,天天过节,而一般游客出于满足猎奇心理的民俗体验需求,并不必然质疑“天天泼水节”“月月火把节”的文化真实性。虽然比起对外售卖的传统节日文化展演,当地人同时另有一套对内传承的传统节日生活,但长此以往,加上新媒体等大众传播的跨时空、超地方发酵式宣传,传统节日的形象与构建将产生一种多重面相叠加后的幻象,对传统节日文化的整体性与真实性产生相关负面影响。更危险的是,当地人由于长期职业化向外展示传统节日民俗,他们在近乎狂热的文化旅游消费语境下对职业民俗表演者身份的敬业投入与过分浸入,其文化价值观将悄然发生转变与变异。其次,传统节日的滥用还体现在不遵循传统节日伦理。传统文化有可供展示与不可供展示的区分,传统节日资源有可开发与不可开发的边界。可对外展示、可开发的传统文化,一般多为世俗层面的民俗而不涉及民族的神圣信仰层面,而不可对外展示、不可开发的传统文化,多为涉及民族自我深层神圣信仰层面的部分,但是如今传统节祭的神圣性不断被展示与消费,世俗性越演越烈,最后消解并可能导致作为传统节日内核的精神性所指消失。典型的例子如某些地方在彝族火把节舞台上让彝族毕摩、苏尼等神职人员,表演只有在神圣祭祀仪式中才采用的舌舔铁犁、苏尼请神等惊险神秘动作,来满足人们特别是外来游客文化猎奇的庸俗心理。而民间信仰神职人员受行政安排或商业采买,仍未具备充分的文化自觉意识,这不仅冒犯作为神媒的毕摩、苏尼的神职身份,而且可能亵渎民间信仰的神祇从而影响社会团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