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泰拉麦奈斯对审判的操纵 虽然如此,按照雅典法律的规定,公民大会讨论的所有问题都必须经过议事会预审。但这次违反法律的审判,正是从议事会发动的,始作俑者是卡利克塞努斯。对于此人的背景,我们并不清楚。此前他似乎从未在雅典政坛上露过面,古代作家对他的记载,基本也限于与阿吉纽西审判有关的情况,并无任何资料交代他的家庭背景或其他政治活动。这个突然在公元前406年出现在雅典议事会中的人物,是导致将军们被处死最直接的原因。他首先在议事会中提出议案,宣称既然前一次会议已经听取将军们的答辩,那么他们应当接受一次性的表决:每个部落的投票点设置两个陶瓮,将票投入前一个瓮者表示将军们有罪,投入后一瓮者表示无罪。如果将军们被判有罪,则马上把他们移交十一人团处死并没收财产。 这个议案既剥夺了将军们答辩的机会,又剥夺了他们分别在法庭受审的权利,而且预先给公民大会规定了投票的结果,也与雅典常规的投票办法不符。一般情况下,议事会只能向公民大会提出建议,最后的决定,应当经过公民大会辩论形成基本决议并经公民大会表决通过才能生效。就本案来说,公民大会的责任是审查将军们是否在战役中有失职行为。若被认为失职,将军们将像他们的同僚埃拉斯尼戴斯一样,被移交给法庭审判。所以,卡利克塞努斯的动议完全违背了雅典的政治和法律制度。 似乎是为了给这份违法的决议增添分量,一个自称从阿吉纽西逃回的人出现在公民大会上,宣称他是抱着一个炊具逃得性命的,那些被淹死的人要求他如果能够回到雅典,一定要替那些为雅典英勇作战的人讨回公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后文再无交代。像卡利克塞努斯一样,他突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现,给已经爆发的公众情绪浇了一瓢热油后,就神秘消失了。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他可能也是泰拉麦奈斯安排的。 但是,欧吕普托莱穆斯对卡利克塞努斯的抨击也相当有力:提案本身违法,因此,首先应当对卡利克塞努斯进行非法提案起诉。欧吕普托莱穆斯是小伯里克利的亲戚,可能与阿克比亚戴斯也有关系,不管他的主观意图如何,一旦他的建议得到支持,则雅典首先需要对卡利克塞努斯的动议进行审议。如果雅典人确定动议违法,则卡利克塞努斯将被移交法庭受审。欧吕普托莱穆斯的意见得到了部分人的支持,但据说更多的人狂呼,“如果人民被阻止做任何他们希望做的事情,那简直是荒谬。”考虑到当天公民大会出席者的成分,狂呼者中的多数人若不是溺亡者的亲属,就是泰拉麦奈斯的同党,后一部分人所占的比重可能更大,毕竟他们是泰拉麦奈斯组织来的。作为回应,一个名为吕奇斯库斯的人立刻提出动议,如果这些人不撤回他们的否决,则把他们与将军作同罪判罚。这位吕奇斯库斯又是一个在雅典历史文献中仅仅出现了一次的人物,对于他的背景,我们同样一无所知。但奇怪的是,两人都表现得极其强势。迫于压力,欧吕普托莱穆斯等只好撤回自己的议案。 但是,雅典的民主制度再一次提供了阻止这桩非法提案的机会。根据法律规定,议事会的议案需要通过主席团提交给公民大会。当天主席团中的不少人显然还是清醒的,他们拒绝把这份违法提案付诸公民大会表决,其中包括哲学家苏格拉底。卡利克塞努斯再次跳了出来,要求对拒绝提交提案的主席团成员以与将军同样的罪名处置。他的攻击再次见效,民众大声呼喊,要求把阻止的那些人送交法庭审判。大多数主席团成员迫于压力,同意提交提案。但苏格拉底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眼见违法提案即将提交表决,欧吕普托莱穆斯再度上前发言,提出新的动议,要求对将军们按照坎诺努斯法审判,理由是这个法律本身非常严厉,同时,他再次强调,即使对于最凶恶的罪犯,雅典民主政治都给予了他们分别受审的机会,如今没有理由不给这些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们同等的机会。他的发言赢得不少人支持。公民大会就到底是采用议事会的提案还是欧吕普托莱穆斯的修正案进行了投票,最初欧吕普托莱穆斯的提案占优势,但一个名为麦奈克莱斯的人出面反对,公民大会被迫进行了第二次表决,结果议事会的建议被通过。这几乎注定了将军们的命运。随后的投票中,大多数人认为将军有罪,根据议事会的提案,六名将军被判处死刑,随后被处死。 在这场雅典民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审判中,卡利克塞努斯无疑起了恶劣作用。正是他首先在议事会提案,要求对八名将军一次性作出判决,而且不给将军们任何答辩机会。当议事会主席团拒绝提交他的违法提案时,卡利克塞努斯公开施压主席团,致使他的非法动议被提交给了公民大会。吕奇斯库斯的作用也不可忽视,正是他威胁把欧吕普托莱穆斯等人和将军们一道审判,迫使后者放弃了他们拯救将军的第一次努力,把雅典人往错误的道路上又推了一把。第三个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麦奈克莱斯。雅典公民大会本来已经表决支持欧吕普托莱穆斯的建议,对将军们以坎诺努斯法分别审判,但他以誓言迫使公民大会进行了二次表决,致使议事会的违法提案被通过,对将军们被非法处死盖上了程序上最重要的一个印章。至此,公民大会被一步步地引导,迈出了非法审判的最后一步:判处将军们有罪。 由上可见,在这次非法审判中,卡利克塞努斯、吕奇斯库斯和麦奈克莱斯的作用非常关键。正是他们动用各种手段,引导公民大会作出了非法判决。似乎只有欧吕普托莱穆斯等少数人与他们对抗。提出非法动议的卡利克塞努斯等三人此前并未在任何文献中出现过,后来也难觅踪迹,是什么让他们突然表现得如此活跃和强势,并且得到了公民大会一定程度的支持? 在雅典那样的城邦中,城邦政治的实际运作,有赖于普通公民的积极参与。虽然文献中经常出现的是伯里克利、克莱翁、德摩斯提尼等伟大的演说家和政治家,但他们只是雅典公民的少数,据汉森估计,公元前4世纪雅典民主政治稳定时期,同一时期活跃的政治家不少于20人,但从公元前403年到前322年左右,“政治领袖的总人数不会超过100人”。仅仅依靠这些人显然不足以让雅典民主的复杂机器运转,尤其是在遇到某些政治领袖们不是特别熟悉的具体事务时,因此这些伟大的政治家之下,还存在着一群相对次要的演说家,他们可能是某个知名政治家的支持者,也可能不属于任何一派,只是碰巧对某个事务有深入了解,并且在那个特定时刻前来提出建议,属于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在关键时刻偶露峥嵘的人物:如公元前427年有关米提莱奈命运的辩论中,狄奥多图斯灵光一闪,成为修昔底德笔下那个特定时刻决定米提莱奈命运和雅典帝国政策的关键人物;公元前425年提出重订雅典盟邦贡金的图狄波斯,有人猜测他是克莱翁的女婿,但并无明确证据,可能也是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但他恰恰在那个时刻发挥了作用;还有前文注释中已经提及的瑟斯皮斯和吕萨尼亚斯。仍据汉森估计,这些“偶尔在最高政治层面上有所表现的人则多达数千”。他们的存在与一定程度的活跃,使雅典民主政治能够运行。 卡利克塞努斯和欧吕普托莱穆斯可能都属于这类人物。虽然前一个名字此前不曾出现在书面历史文献中,但在公元前5世纪80年代的陶片放逐投票中,这个名字经常出现,被称为阿利斯托尼穆斯之子卡利克塞努斯。从其名字推断,他可能与阿尔克麦翁家族有血缘关系。如果此人是公元前5世纪那个同名者或其旁支的后代,则意味着他与伯里克利的儿子小伯里克利有亲属关系,同时也与试图阻击他的欧吕普托莱穆斯有亲属关系。后者虽然也不经常在政治舞台上活动,但他在另一个场合曾出现在色诺芬笔下:公元前407年,当阿克比亚戴斯在多年流放后终于归来时,面对岸边迎接他的群众,他仍不敢下船,直到他看到自己的亲属欧吕普托莱穆斯以及其他亲戚在场时,才放心上岸。阿克比亚戴斯的行动表明,至少到公元前407年,欧吕普托莱穆斯已经是一个重要人物,影响和势力或许都在卡利克塞努斯之上。如果这个推断成立,则卡利克塞努斯指控将军的行为就更加令人怀疑,因为在希腊城邦政治中,家族的支持是政治家最基本的资源。而试图反对他的,又是更有地位的欧吕普托莱穆斯。对此,可能的解释来自色诺芬,“他们(即泰拉麦奈斯等人)贿赂卡利克塞努斯在议事会中控告将军们,然后他们召集了公民大会,议事会提交了由卡利克塞努斯按照以下措辞起草的决议草案。”也就是说,卡利克塞努斯等人之所以如此胆大,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泰拉麦奈斯。 泰拉麦奈斯对审判的操纵还不仅如此,判决将军们的公民大会,可能某种程度上也被他操控。前文已经提到,这次公民大会上,由于许多参战的水手仍在爱琴海上服役,所以出席公民大会的主要是两部分人:溺亡者的亲属们以及随泰拉麦奈斯等回归的那些负责打捞的水手们,还有后来跟随将军们回到雅典的少数水手,以及留在雅典的上层人士,特别是未被征调服役的第一等级公民。但最后两种人应是少数。如格罗特等意识到的,溺亡者的亲属出于义愤希望向将军们复仇,泰拉麦奈斯的支持者们为了帮助他们的领袖脱困,需要将军们做替罪羊;上层阶级的人士或许会比较中立,但他们在雅典从来不是多数。狄奥多鲁斯留下的一段话,正好表现了当时公民大会的状况:“死者的亲属对将军们造成的损害绝不是最小的,他们身穿丧服出现在公民大会,请求人民制裁那些放弃为国捐躯者遗体的人。最后,这些亲属的朋友和泰拉麦奈斯一派,因为人数众多,赢得了胜利,结果是将军们被判死刑,他们的财产被没收。”公民大会的反应,证明狄奥多鲁斯的记载有一定根据。首先,卡利克塞努斯操纵议事会通过了他的非法提案;当欧吕普托莱穆斯打算以非法提案诉讼控告卡利克塞努斯时,雅典人喊出了那句让他们臭名远扬的话,吕奇斯库斯威胁要对欧吕普托莱穆斯实行与将军同罪的判罚,公民大会、更准确地说,是泰拉麦奈斯和卡利克塞努斯的党徒积极支持了吕奇斯库斯;当卡利克塞努斯威胁要把主席团送交法庭时,公民大会再度作出了正面反应;最后,当主席团宣布欧吕普托莱穆斯的提案赢得胜利,将军们可能被送交法庭单独受审时,麦奈克莱斯干预了决议的宣布(可能是质疑程序非法),迫使公民大会重新表决,公民大会表现得格外顺从,竟然容忍了这种近乎非法的做法。如果我们大胆推测,包括那位突然出现的得救水手在内,都是泰拉麦奈斯的预先安排,或许并非全无可能。尤其是我们考虑到,作为一个拥有庞大势力的资深政治家,泰拉麦奈斯曾经参与过四百人政变,他的转向导致了四百人的垮台。尽管有这样严重的污点,他此后仍多次当选将军;他本是阿克比亚戴斯的助手,虽然在后者被罢免之后,他在公元前406年失去了将军之职,但仍受到尊敬;后来,又是他主导了与斯巴达人的和约,并且推动了三十僭主统治的建立。但他的再次转向威胁到三十僭主的统治,被克利提亚斯处死。“他就是这么个机敏灵活的人,随机应变,总是靠在有阳光的一边……他会快速地转变航向,总能得到有利的顺风。他精明干练,生来是个泰拉麦奈斯”。阿里斯托芬的这段嘲讽,出自大约上演于公元前405年的戏剧《蛙》,即阿吉纽西审判后的次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雅典人对泰拉麦奈斯的一般认识。即使阿里斯托芬是喜剧作家,其话语不能当真,演说家吕西亚斯的控告词也许更有分量。他称泰拉麦奈斯“鄙视现存的,渴望得到更多,同时用最动听的言辞来美化这些行为;把自己变成大多数恶心行为的始作俑者”。基于此人的一贯作为,我们没有理由不怀疑他在阿吉纽西审判中做了手脚。卡根等认为,将军们把责任推到泰拉麦奈斯等人身上,是犯了策略上的错误,迫使后者反击。但是,将军们强调的是风暴影响了打捞,与受命救援者无关。他至少可以像另一位船长塔拉叙布鲁斯一样,接受将军们的解释,而不是积极控告。但色诺芬的记载,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为了保命而不惜违背雅典法治,动用包括贿赂、煽动和欺骗等所有手段,必欲置将军们于死地的政治流氓。在整个审判过程中,特别是在阿帕图利亚节后召开的那次公民大会上,泰拉麦奈斯作为组织者几乎从头到尾主导了审判。他先是利用自己的身份,让自己的支持者积极出席公民大会,使公民大会出席者的成分发生了微妙变化,遇难者亲属和泰拉麦奈斯成为公民大会的多数。虽然如此,雅典多年的法治传统仍然发挥了作用,公民们仍未完全丧失理智,两次听取了欧吕普托莱穆斯的发言,议事会主席团先是以非法为由拒绝提交卡利克塞努斯的非法提案;即使在非法提案被提交后,雅典公民在第一次表决时仍支持了欧吕普托莱穆斯的合法提案,议事会主席团或许也乐于宣布这样的决议。主要由于泰拉麦奈斯一党的欺骗,特别是卡利克塞努斯、吕奇斯库斯和麦奈克莱斯的煽动,两次破坏了公民大会遵从法治进行审判的努力,雅典人才犯下了他们历史上最愚蠢的错误。 (责任编辑:admin) |